第九章 被劫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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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非常珍惜沈之恒流露出来的这点狼狈相,为了进一步的刺激沈之恒,他让李桂生端来了一份高级饭菜,饭菜是新从馆子里买来的,色香味俱全,一样一样的摆在托盘上,通过小门送进牢房。厉英良站在一旁,要看沈之恒面对美食,会是如何的天人交战。
“我吃过了,下午出去下馆子了,这不刚吃完回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之恒见了饭菜之后,竟是立刻后退了一步,像是猝不及防,被饭菜吓了一跳。
厉英良犹豫了一下:“课长还没有用过晚饭吧?”
然后他就和饭菜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据厉英良观察,他对待食物的态度,不像是绝食者常有的克制,倒像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黑木梨花笑了:“你太客气,什么时候开始审?”
饭菜放凉了,端出去,厉英良让李桂生从食堂里拎来了二斤生牛肉。生牛肉红鲜鲜的,被他扔进了牢房里:“这儿没有活人给你吃,吃点生肉凑合一顿吧!”
厉英良也笑了:“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运气好。机关长让我接下来和黑木课长合作,还请课长多提点帮助我。”
沈之恒垂头坐在墙角,手臂架在支起的双膝上,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没有反应。厉英良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松一口气。他之所以对沈之恒念念不忘,完全是因为沈之恒疑点重重,有妖魔鬼怪的嫌疑;然而依着本心,他其实更希望沈之恒只是个普通的人。
黑木课长,全名是黑木梨花,若论样貌,并不是什么勾人心魄的美女蛇,瞧着更像邻家的大妹妹或者小姐姐,剪着乌溜溜的齐耳短发,长得清秀亲切,让人一见便有好感。厉英良对日本人一贯是又敬又怕,唯有黑木梨花能让他放松下来,这是她的本事,她就是招人爱,就是和谁都能交上朋友。他自知永远赶不上她,所以对她很服气。黑木梨花也刚收到了横山瑛的命令,这时就停在了厉英良面前,也不讲那文诌诌的官方语言,直接笑道:“厉会长,我刚接听了机关长的电话,你真厉害,恭喜你。”
是人,是租界里的富豪,是社会上的名流,是和他势均力敌的同类,是他可击败和征服的对象。他又不是道长天师,降服一只妖怪不会给他任何快感,他所追求的,乃是人世光辉。
小楼后方有一排平房,是横山公馆的食堂与宿舍。厉英良饱餐了一顿,一出门就遇到了黑木课长。
很矛盾的,厉英良继续观察着沈之恒,正当他想下令将那块牛肉取出来时,黑木梨花到来:“厉会长,机关长回来了。”
厉英良听闻机关长让自己和黑木课长合作,深感荣幸,因为黑木课长虽然只是位二十多岁的女郎,但战功赫赫,乃是一位有名人物。她十二三岁时就到了中国,在黑龙江齐齐哈尔一带纵横捭阖,人送外号卜奎之花;后来她转到华北活动,常年浪迹于河北一带,又被赞为保定丽人。她是去年下半年才被军部调入横山公馆的,厉英良和她接触了几次,唯一的感觉就是她人挺好,说话办事也总是那么的清楚和气,如果把她和横山瑛调换一下位置,厉英良觉着,她大概也能胜任。
厉英良立刻做出惊喜表情:“哎哟,太好了,我这就上去迎接。”
横山瑛此刻人在北平,厉英良通过长途电话向他报告了今日的战功。对于厉英良那种守株待兔式的抓捕方法,横山瑛本来是不抱希望的,如今忽然听到了胜利消息,他真恨不得一步赶回北平,但因没有那样长的腿子,故而他先下达命令,让厉英良和特高一课的黑木课长合作,先着手调查沈之恒的底细。
黑木梨花笑道:“不必,机关长已经亲自下来了。”
小楼位于日租界,四周森严壁垒,有卫兵轮班巡逻守卫。它是华北驻屯军在天津新设的特务机关,对外没有正式名目,因为楼内的最高领导者是横山瑛机关长,所以此地被外界简称为横山公馆。
走廊里响起了一队足音,整齐划一,由远而近,让沈之恒也抬起了头。厉英良终于关掉了一盏探照灯,让他的眼前暗了些许,空气似乎也随之清凉下来。
地牢的入口,藏于一座灰色小楼的第一层。
他此刻是真的饿了,饿得好像胃里着了火,烧得他昏头昏脑。走廊里咔嚓咔嚓的响了两声,是厉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打了立正,而在“机关长”的问候声中,有人停在了牢门之外,正是横山瑛。
厉英良太喜悦了,不像是抓住了个仇人,倒像是擒住了一只老虎,以至于他变成了个小学童,一路蹦蹦跳跳的穿过走廊走上楼梯,重返了地上人间。
横山瑛戎装笔挺,彬彬有礼:“沈先生,你好。敝姓横山,横山瑛,是本机关的机关长。”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想自己今晚也许要费些力气,才能从这里地方逃出去——别的不提,单是那些钢筋栅栏,就够他掰一阵子的了。
沈之恒站了起来,力气是有的,虚弱的是头脑。恍惚着向前走去,他一方面想着如何与对方谈判,一方面又痴痴的盯住了对方的脖子,不能移开目光。他想自己可以拿这个横山瑛做人质——只要能够碰触到这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制住他。制住他,然后……
说完这话,他蹦蹦跳跳的向旁走去,牢房和刑房之间是一条长走廊,走廊两边似乎也是牢房,然而黑黢黢静悄悄的,从沈之恒这个角度望过去,看不分明。厉英良兴高采烈的蹦跳入了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于是沈之恒猜测自己正身处地下,这是一座地牢。
然后,他的眼前不停闪烁着伤口与鲜血的画面,让他简直无法继续思考。
厉英良咧嘴一笑,他熬得脸上没了肉,脸皮薄而干燥,随着他的笑容聚出细纹:“没办法,我也是情不自禁、不能自拔。沈先生请稍等,今天我让伙房提前开饭,我真的饿了,我要饿死了。再这么饿下去,只怕你没吃人,我先吃了。”
在牢门前停下来,他抬起双手,各攥了一根钢筋栅栏,同时听见自己轻飘飘的说了话:“原来这位就是横山机关长。”
沈之恒上下打量了厉英良,发现这人是挺憔悴:“厉会长何必如此,沈某愧不敢当。”
横山瑛上下打量着沈之恒,心里很不安。沈之恒看起来是非常的正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人样,如果他其实只是个身手过人的功夫高手,却被自己当成了妖怪对待,岂不是太愚蠢太滑稽?
厉英良抿嘴一笑,双目含着一点儿滴溜溜乱转的光,简直有了点美目流盼的劲儿:“不急,我们还是要先吃饭,吃饱了再说。沈先生,真的,能抓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简直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我不敢相信你会成为我的囚徒,真的。你不知道,自从上次一别,我满心里装的都是一个你,连着好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的,年都没过好。有句诗叫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写的就是我和你啊!”
这时,沈之恒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横山先生,幸会,只不过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会是在这种地方。”
然后他换了话题:“你的上司是谁?有话可以让他直接对我讲。我是识时务的,愿意为了保命,做些让步。”
他的语言和举止都是文质彬彬的,横山瑛不假思索的想要和他握一握手,然而右手刚刚抬起来,厉英良忽然伸手一拦,几乎是喊了一声:“机关长小心!”
他这个人处处讲究,平时无论对着什么妖魔鬼怪,都能保持风度,唯独对着厉英良,他感觉自己的风度毫无意义。厉英良已经跃跃欲试的要向他发疯了,他便也回敬了对方一个白眼——眼睛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轮,能把对面的人白个跟头。
横山瑛一惊,厉英良也意识到自己这一嗓子太过孟浪,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道:“他毕竟是个危险人物,机关长还是小心为上。”
沈之恒翻了个白眼。
横山瑛听了这话,倒是深以为然。重新转向沈之恒,他说道:“我听闻,沈先生拥有不死之身。”
厉英良双掌合十,“啪”的一拍:“不,吃饭也是很要紧的,岂止是很要紧,简直是最要紧。”他竖起一根食指,对着沈之恒一指:“一看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没挨过饿。”
沈之恒慢慢收回了手:“荒谬至极。”
“谢了,不必。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比如你绑架我的目的是什么?要命?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要钱?那就不好办了,我是光棍一条,外头可没有家眷为我去筹赎金给你。”
横山瑛笑了笑:“是的,也许是荒谬的谣言,但敝人心中确实是好奇得很。可惜今日太晚了点,不宜再做长谈。还请沈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朝清晨,敝人再来向沈先生请教。如果我们谈得投机,那沈先生也不必留在这里了,我愿和沈先生交个朋友,请沈先生到寒舍喝几杯酒。”
“谢谢。怪不得我有点饿了,这里是五点半开晚饭。”他抬手向上指了指,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伙食还不错,也有你的一份。”
说到这里,他直视了沈之恒的眼睛,他又点了点头:“夜很长,沈先生可以好好的考虑一下,是要与我为敌,还是与我为友。”
“下午四点半。”
然后他转身离去。
厉英良伸头去看他的手表:“几点了?”
黑木梨花把厉英良拉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与此同时,沈之恒莫名其妙的站着,倒是很有意外之感。根据厉英良下午那一番恐吓推测,他还以为横山瑛今夜会对自己大动干戈,孰料那人只撂下几句淡话便走了,又要留他饿上一夜。可他前几个月住在上海,已经是活得营养不良,回到天津没有几天,还处于一个饥渴交迫的时期,这个时候连着饿上他两天两夜,岂不是要往疯里逼他?
沈之恒抬腕看了看时间,问厉英良:“你这算是……绑架我?”
这时厉英良按照黑木梨花的嘱咐,把余下那盏探照灯也关闭了。走到牢门前,他对沈之恒说道:“最后一夜,最后的机会,你好好考虑吧。”
四面八方都没有窗户,全靠着天花板上吊下的几只电灯泡照明,灯光雪亮,照射着栅栏之外的厉英良。将双臂环抱到胸前,他饶有兴味的向着沈之恒微笑——对着这个人,他总算是成功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