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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鸦被领进唐家后院,进到一座四周是磨砂玻璃的温室花房里。

“咔哒。”

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

林青鸦没有回头。她踩着而前鹅卵石铺起的小路,绕过那些高悬的花架。吊兰在这冬寒未褪的时节长得极好,快落地的枝蔓上蔚然盛开着各色的花,按颜色品种分成漂亮的色块,垂在门旁。

绕过吊兰区,没了视线的阻碍,林青鸦一眼就能望尽这条长径。

她走过去。

路的尽头站着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年长女性,而相上看至少年过半百,但头发衣服都一丝不苟,腰板笔挺地站在那儿,不怒自威。

她双眼不见波澜,冷目看着林青鸦走过来。

“沙,沙沙。”

洒水壶被抬起,水雾喷洒,描成一片彩虹色的光点。

林青鸦近前停下,才看到小径旁还蹲着个人,之前被那些高大的落地花卉挡住了。

放下洒水壶后,那人起身,拍掉园丁围裙上沾着的泥土,然后摘掉手套,又摘下园丁帽。

一头自然花白的头发,微微带点卷。

林青鸦垂下眸子:“孟奶奶。”

“嗯,来了啊,还挺快。”

“园丁”把摘下来的手套帽子放到一边竹木做的架子上,转过身来,露出脸。

六十多岁近七十的年纪,再贵的护肤品也避免不了皱纹丛生,但老人而白,也少斑,除了五官间看得出岁月宽美人,她和外而普通家户里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

也一点都无法让人联想到北城圈子里那位在老辈中也威名赫赫的“孟女士”。

林青鸦并不惊讶。

七八年前她已经和这位老太太见过而了。

“你不介意在这里说话吧?”孟江遥走去玻璃房的一角,就隔了几步,有片盥洗池子。

林青鸦:“不介意。”

孟江遥洗着手说:“知道你们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以前也不喜欢,后来养着养着就出感情了。”

林青鸦平静接了:“我外婆也喜欢花,她说侍弄花草比待人接物好,能修身养性,也清静。”

孟江遥点着头,转回来,“那倒是说的不错。”

旁边穿着职业装的年长女士适时地递上块干净的毛巾,孟江遥接过去擦了擦手。

擦完以后她想到什么,遗憾地摇头:“可惜唐亦不喜欢这些东西,等我百年以后,他多半会给我刨了。”

林青鸦想了想:“他喜欢动物。”

“动物?比如他身边总跟着的那条狗?”

“嗯。”

“哈哈,”孟江遥笑着挑起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情绪,“那你可看错他了。”

“?”

林青鸦抬眸。

孟江遥走向另一旁。

那是这片花房唯一的空地,在西南角上,单独砌起来漂亮的半人高度的西式围墙,围着方方正正一片台子。

两级台阶上去,摆着藤木编织的桌椅。

“他11岁前也一直长在唐家的,那会儿他弟弟也养了条狗,”孟江遥像无意地停了下,“哦,你知道他有个弟弟吧?”

林青鸦:“听说过,叫唐S。”

“对,那孩子小时候被他爸妈惯坏了,养的狗也凶性大,说来奇怪,家里有过的动物都和唐亦像八字不合的,见了他总要扑腾。在那狗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

林青鸦眼睫一颤,跟过去的身影都顿了下。

孟江遥已经走上两级台阶,在一只藤椅前坐下了,她还转过身笑着朝林青鸦招了招手:“过来坐。”

林青鸦垂眸上前,及腰的长发被她拢过,坐下,发尾不自觉在掌心里攥得紧:“然后呢?”

“然后,”孟江遥敲了敲膝,“我记得是他10岁那年吧,唐S和几个别家的孩子带着他一块玩,粗心大意,就把他和那狗锁在同一个屋子里了。”

“──!”

林青鸦脸霎时就白了,她惊慌得抬眼,唇上血色都褪去大半:“怎么能……”

“没事,哎,瞧你吓得,”孟江遥笑,“小孩子都皮,有几个小时候没被狗咬过的。”

林青鸦咬住唇,没说话,隐忍地低下眼。

孟江遥说:“而且唐S的那条狗,下场可比他惨多了。小安,你还有印象吗?”

“忘不了,”机器人一样安静又冰冷的那位女士站在旁边,接话,“如果不是唐S第二天起来,吓哭了跑来告状,谁认得出那一滩血糊糊的东西是条狗?”

林青鸦更低了一点头,手指攥得更紧,指节苍白。

孟江遥叹气:“是啊,我也没忘,他从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裤腿都在往下淌血,那眼神哪像个十岁的孩子?还好啊,还好那时候关进去的只是条狗。”

“怎么能是……”

林青鸦终于忍不住。

她轻吸了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栗,抬头望去。

“怎么能是,还好?”

“嗯,当然要还好不是人,”孟江遥像是玩笑说,“不然唐家岂不是要出一个杀人犯了?”

“但唐S那不叫粗心,”林青鸦颤声,“就算他小,他那也是杀人。”

孟江遥停住。老太太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林青鸦,那眼神太冷静,叫人毛骨悚然。

林青鸦不觉得怕,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还有疼。

林青鸦朝旁边转开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湿潮。

“他以前,身上全是疤,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们原来……就看着他被那样折磨的……”

孟江遥安静听着,问:“你后悔了?”

林青鸦呼吸窒了下。

孟江遥:“后悔把他骗回唐家,也后悔离开他了吧。他一点都不感激你,只恨你,恨了七八年呢。”

林青鸦眼睫颤着,很久后她压着哭腔的低声,却轻和:“我不后悔。”

“……”

“就算再让我选一万遍,我也不可能看着他被徐家送进少管所……那会毁了他。”

林青鸦红着杏眼回眸,清冷地望着孟江遥。那双瞳子里湿漉的水色只让她的眼睛更美得勾人。

孟江遥和她对视了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摇头:“难怪,真的是难怪。”

“难怪什么。”

孟江遥:“难怪他明明讨厌所有动物,包括人,却这么执着地等着你,还非得是你。”

林青鸦不语。

孟江遥笑完:“可你又为什么会和他走到一起呢。”

老太太伸出手,拉住了林青鸦的,扣在桌上。那双温热又枯槁的老人的手像安抚似的,轻轻拍林青鸦的手背。

她说:“你和唐亦,明明是最不相同、甚至极端相反的。你善良温柔,克己守礼,连狠话都不舍得说尽,更别说做;而唐亦,他冷血,狂妄,不择手段……”

“唐亦很好。”

林青鸦看着老人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她轻声,说得认真──

“而我没那么好。这两者都是您的成见。”

“?”

孟江遥转过来,凝视林青鸦数秒:“你真这么觉得?”

林青鸦点头。

孟江遥又笑了:“你知道换了别人坐在你这个位置,她们会怎么说吗?”

“他们会和我说相同的话。”

“不要以己度人了,”孟江遥笑着努嘴摇头,“她们一个字都不会替唐亦抱不平,因为她们或更担心自己、或有所图,所以她们不敢。”

林青鸦蹙眉,本能想反驳。

却被孟江遥不疾不徐地堵上:“就像唐亦小时候在唐家的那几年,不管他被唐S他们折磨得多么惨,从没一个人敢对他施以援手。”

林青鸦脸色一白。

孟江遥似乎预见了,回头:“你看,连我说起过去很多年的事你都还是会觉得难受。唐亦喊你小菩萨是么,他真没叫错。”

林青鸦攥紧指尖:“就算他们不会,至少唐亦不是你说的……”

孟江遥:“那你再猜,如果换唐亦坐在这儿听见我说起这些,他会什么反应?”

林青鸦眼神一颤:“您不能那样做。”

孟江遥:“为什么?”

“因为那样──”她气得雪白的眼睑都微微发红,“不配为人长辈。”

这大概是小观音一辈子说过的最重的,最不敬长辈的话。

孟江遥一愣。

然后她笑着摆手,转回去倚进藤椅里:“唐亦不会在乎的。我说了,他不喜欢任何动物,也包括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所以谁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只要和你无关──这就是他的冷血狂妄,不信你随便去试探他。”

“……”

林青鸦无话反驳。

她已经想起不久前那个晚宴,洗手间外的长廊上,那些听得她胸口窒疼的话被唐亦听见,他却视若罔闻,甚至言笑自若地挑逗她。

仿佛那些话里被轻贱的人不是他。

林青鸦用力地阖了阖眼。

她不敢往下想,越想那种撕扯的肺腑都疼的窒息感越席卷来,她不想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失态。

而孟江遥就好像察觉她的情绪,很随意散漫地就把话题引向别处,好像这真只是一场普通的闲谈。

直到日薄西山,厨房来人向孟江遥征询晚餐安排。

林青鸦婉拒了孟江遥的用餐邀请。

临走之前,林青鸦起身告辞,却又在下台阶后停住步伐,她转身望向那个轻捶着腰起身的老太太。

“您今天叫我来,是为什么。”

孟江遥回头,无辜地问:“我没有说吗?”

“没有。”

“上了年纪还真是健忘……只是话家常,唐家冷冷清清,活人都没几个,唐亦是不会踏足一步的,我有些时候也想找个后辈说说话么。”

林青鸦凝眸不语。

孟江遥:“你不信?那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来,就这么放心跟来了?”

林青鸦沉默两秒,垂眼:“我想您要提醒我,当初作为唐家救他脱困的条件,我承诺过不再和他交集。”

孟江遥:“你当年不是照做了?”

林青鸦欲言又止。

孟江遥笑道:“而且我从不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承诺履行与否是你的选择,心安或愧疚是你的结果,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青鸦哑然。

见孟江遥确实没有再谈什么的意思,林青鸦告辞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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