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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娥不甘心极了。

“不知道。”旁人摇头:“不像是燕京腔调。”

为什么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为何就自家最普通?

挨着永宁公主不远处,沈玉容猝然抬头,盯着那个台上的少女。这首歌,她听过……

姜玉娥想着,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瑶差,但只因大房有钱有势,便能请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瑶一样跟着那些名师学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验场上出风头。

这是桐乡流传甚广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时歌》,桐乡的姑娘们大约人人都会唱,姜梨唇边的微笑浅淡,她也唱过的。

话虽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眼里的得意让姜玉娥觉得刺眼。

台下,萧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惊鸿仙子有些惊讶,师延仍是一本正经,没什么表情,绵驹却是乐得手舞足蹈,竟然对惊鸿仙子道:“这小姑娘有意思,琴乐一项从来比的是琴,她却唱了首歌,这歌还不错!”

季淑然道:“玉娥可别捧着你三姐,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会怎么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后要学的还很多。”

“那也不行。”惊鸿仙子好声好气地解释:“若是不比琴乐,她也只能算取巧,对别的学生不公平。”

姜玉娥听了心中十分不爽,想着姜玉燕这会儿捧着姜幼瑶作甚,可季淑然也在身边,便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当然了,三姐自来聪慧,在琴艺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头名必是三姐无疑。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们三姐敢,还弹得挑不出错处。要我说,再过几年,燕京城就没人是三姐的对手了。”

绵驹撇了撇嘴,正要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乐了,道:“什么取巧,你看,国公爷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姜家席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弹得真好听。”

原是姬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着台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沈如云便缄口不言。

这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姬蘅第一次表现出“听”的姿态。

话音刚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拧了一下,沈如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如今沈家可是从来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晓得,动了怒可怎么办?还是事事小心为妙。

另一头,姜玉娥道:“二姐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弹琴了吗?”

“以为她自己弹得多好,还不如当初嫂嫂一半能听。”沈如云脱口而出。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来琴乐,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却不想想,姜幼瑶可是当朝首辅的千金,论起出身来,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门小户,若非沈玉容中了状元,沈如云就是去给姜幼瑶当个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拣一番。

看来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驴技穷了,才会想到以歌代琴。众人心里正这么想着,就见姜梨伸开双手,抚上琴弦,拨动。

沈如云心里倾慕周彦邦,自然对周彦邦的未婚妻姜幼瑶没什么好脸色,眼见着姜幼瑶在台上大出风头,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边的沈母听了,也跟着道:“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好姑娘。”

第一个音流泻出来。

这人是沈如云。

“嘎——”

另一头,年轻女子盯着台上的姜幼瑶,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难看死了!”

看戏的人差点噎着,“她要弹呐。”

叶世杰心中有些反感,无论如何,大庭之下讨论姑娘的容貌并非君子所为,然而李濂的话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竟然纷纷开始表达对姜幼瑶的倾慕之情。

“快听听她弹的是……”“啥”字还没说出口,又是一串流畅的琴音划过人的耳朵,比姜幼瑶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点点凿刻在人的心尖上。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得漂亮。”李濂突然道。

“她弹的是《胡笳十八拍》!”

姜幼瑶在台上的姿态优美,琴声又十分流畅动听,加之她弹的又是难度极大的《平沙落雁》,毫无疑问就成了校验场上众人目光的焦点。

有人听了出来,一时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而一边的姬蘅,则是以扇支着下巴,微眯双眼,像是在百无聊赖地打盹。

此话一出,闻者皆是变色。“胡笳十八拍”,连明义堂的夫子都不会弹的曲子,一个不小心便会弄出笑话,姜梨竟然敢……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萧德音和乐官师延都没有开口,萧德音是惯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说话,师延则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懒得理会他们。

多少年没有听到有人弹《胡笳十八拍了》?!

听到绵驹这一句,惊鸿仙子的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她从来没收过徒弟,也没指点过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点的姜幼瑶最后还是没能得到魁首,这传出去才会笑死人。

校验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安静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绵驹,他乐得手舞足蹈,哪还有个宫廷乐师的模样,兴奋得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这小姑娘胆子够大!够勇猛!”

“不过小姑娘嘛,年纪轻轻,没什么心事,这等意境领悟不了也实属正常。能弹成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没什么意外,今儿个的魁首只怕就是这姑娘了。”绵驹又笑嘻嘻地补充。

惊鸿仙子无奈道:“先生,安静。”

惊鸿仙子心中恼怒,却也晓得绵驹说得没错。她知道姜幼瑶的这个问题,也曾努力想要帮助姜幼瑶,可是琴乐一事,先生们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领悟,谁也帮不上忙。姜幼瑶领悟不了琴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绵驹连忙讪然一笑,立刻噤声。

“仙子勿怪小老儿多嘴。”绵驹笑嘻嘻道:“这姜三小姐只习得仙子形,没习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态,你这徒弟是弹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开阔舒朗之意嘛,还差得多了。”

于是校验场上就只有姜梨的琴声了。

饶是惊鸿仙子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问:“请先生指教。”

《胡笳十八拍》写的是女子思乡、离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气,重在一个“凄”字。且不提夫子们如何,明义堂的女学生都是些贵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有些忧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弹得上一个“凄”字?连“悲”都很难弹得出来。

又听得绵驹在一边道:“不过你这徒弟,委实不怎么样。”

虽然世人常说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岂是四个字那般简单?大约只有心怀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好在姜幼瑶到底是个不错的苗子,教一个有灵气的徒弟,总好过资质平平之辈。

孟红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自作笑话给人看……”

惊鸿仙子闻言,耳根一红。姜幼瑶的指法,瞒不过绵驹这样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当面点破,仍旧有些羞恼。可自从赎身嫁为人妻,许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的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抛头露脸,但终究还得需柴米油盐,季淑然给她的银子,足够一家老小几年内衣食无忧,因此私下里指点姜幼瑶这件事,她无法拒绝。

她本想着,姜梨弹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弹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弹好,岂不是说姜梨比明义堂这些年来最聪明的才女还要厉害,这怎么可能?

正是那宫廷乐师,绵驹。绵驹如今也五十来岁了,可他看起来却仍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快乐,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得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为皇帝演奏的乐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颇带揶揄,却是对惊鸿仙子的做法并不赞同的模样。

可她的嘲笑渐渐笑不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却听得身边有人说话:“不知道仙子何时也收徒了?”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练,仿佛早已学琴数十载。她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没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随意轻盈得不可思议。

考官里,萧德音神情微动,惊鸿仙子瞧着台上姜幼瑶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女孩子就坐在校验台上,风清日薄,衣袖宽大,翠色逼人,灵秀可爱,一时间校验场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场般浮躁,就像是弹给自己听。

姜幼瑶还在弹,鸿雁有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姜幼瑶的琴音里竟将这鸿雁的各种情态徐徐展开,让人感觉仿佛正是秋日,长空如碧,雁过无痕。

是弹给自己听的。

不过,薛芳菲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些事了。

姜梨的目光没有看眼前任何一处,又像是看尽了眼前任何一处。

萧先生,自然指的是萧德音了。姜梨想,萧德音其实是弹过的,只是萧德音过分追求没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所以干脆不在人前弹。而私下里,萧德音为了将《胡笳十八拍》练好,一直在下苦功熬练多年,还曾请教过自己。

曲者离乡、离子,她不仅离乡、丧子,还家破,人亡。

“最难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弹,只是弹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在校验场上弹过,哪怕是琴艺最出色的学生,甚至连萧先生也没有弹过。”

枕边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还步步高升。她重生以来,终于再见仇人,却不能就在此刻为父为兄报仇,只得按捺。

她问:“这只有九曲。”

隐忍不发是为凄,血海深仇是为凄,无辜冤死是为凄,满门不幸是为凄,强权压迫是为凄,苍天无眼是为凄,凄凄凄!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得起价钱,季淑然又是铁了心要让姜幼瑶在此次校验场上大出风头,能请动惊鸿仙子也不是难事。

琴声铮铮然如利剑直刺长空,那一瞬间,浩然怨气冲天而起,听者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怨不能自已。

“当然了!”柳絮立刻道:“明义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简单是《流水》,其次分别是《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渔醉唱晚》、《潇湘水云》、《渔礁问答》、《阳关三叠》、《广陵散》,然后是《平沙落雁》。说起来,当初惊鸿仙子也正是因为《平沙落雁》而名满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说方才姜幼瑶的动作瞧着有几分熟悉,原来是像惊鸿仙子……莫非惊鸿仙子私下里指点过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