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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心齐了,许多事情一开始看着艰难,到了最后,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想象。

姜梨停下脚步,在草丛的对面,轻声笑起来。

高大的汉子虽然不流泪,却字字血泪,听得叶明煜也心头激荡不已,道:“也算我一份!那冯裕堂做尽下作事,早该遭报应了,既然老天不来出这个头,我他娘的出!”

那平静的草丛里,此刻变成了一个可以洞起来的湖泊,像是有什么粘稠的,流动的将人裹了进去,有人影在其中挣扎。

彭笑沉声道:“不只是我们,还有死去的十名弟兄。大人当初体恤我们,我们兄弟十五人,皆是父母早亡之辈。但家中到底有妻儿,如今他们被冯裕堂折磨而死,尸体扔在东山野外被野狗分食,可怜还有那些刚刚新婚不久,喜得麟儿的,如今他们的妻子儿女不知如何度过……便是拼了这条命,我彭笑也要为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别挣扎了,”姜梨慢慢道:“这是这一带最可怕的沼泽,越是挣扎,陷进去得越快。”

姜梨笑了笑。何君果真是长大了,面对仇人,到底也知道不是所有光明磊落的办法有用,只是这成长和懂事,看着却让人有些心疼。

月亮渐渐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她衣裳裙角都沾满了树林里的泥泞,一张脸蛋却干净得不像话,嘴角含笑,温温柔柔地开口,说的却是十分可怕的话语,“哎呀,我才发现,你们已经半个身子都下去了,这就没救了,便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们,只会跟着一道被拉下去。”她捂住嘴,叹息般地道:“真可怜。”

“不错。”何君咬着牙笑,声音里都带着一种痛快的恨意,“他们本来就罄竹难书,数罪加身,说是通敌叛国还是便宜了他们。姜二小姐,你说得极有道理!那冯裕堂让我们兄弟十五人挖金,我们届时便作为人证,指认冯裕堂的狼子野心!他想要挖金,又怕旁人发现他的打算,便让我们这些薛大人的手下替他做事,这样日夜不停歇地挖矿,一旦死了,也无人收尸,却是最好不泄密的办法!”

那些黑衣的杀手们,愤怒地望着她,凶狠地,但半个身子已经陷进去了,甚至有一个半张脸都陷进去了,想来是因为挣扎得太凶狠,沼泽淹没了他的嘴巴,马上改要灌进他的鼻子,他的眼里,露出了惊恐。

姜梨这短短的一席话里,却把冯裕堂的罪名给上升到了通敌叛国的地步。而偏偏她说的一切是可以成立的。言语如何能杀人不见血,他们这下算是见识到了。

这种活生生等待死亡的滋味,实在太煎熬了。姜梨倒不如给他们一剑,让他们死得痛快。

叶明煜傻了,何君和彭笑也听得目瞪口呆。

姜梨显然没有那么好心,而是转身上了马,离开了这片沼泽。

“天下的东西,就是皇帝的东西,偷人东西,还偷到了天子头上,死不足惜。”姜梨微微一笑,“况且这位冯大人的背后,似乎还有高人指点。燕京这趟水浑着呢,谁知道冯裕堂要挖金做什么,挖金无非是为了求财,这么大一笔财富,若是用来招兵买马,岂不是有通敌叛国的嫌疑?通敌叛国,那就是天下大事,大事大事,怎能在桐乡一个小小的地方解决?便是告御状也不为过。”

薛怀远曾经因为这片树林有这块沼泽,而明令禁止她和薛昭在这里玩耍。但薛昭调皮,却觉得这是个天然的陷阱。他们在这里做了很多捕兽夹,抓住了许多猎物。若非今日冯裕堂的杀手出来得突然,她让叶明煜布置布置这片树林,要将杀手们一网打尽也不难。就像在战争里,兵法有时候能胜过蛮力。

何君喃喃道:“私自挖井,是要抄家灭族的死罪……”

只有三个,真是可惜了。

“指认他不上告朝廷,私自挖金。虽然东山是座废弃的矿山,人人都知道挖不出来金。但那也是过去十几年的事情,十几年了,许多人都忘记了这回事。只要放出风声,东山还是有金子可挖,而冯裕堂却瞒着朝廷,私自派人挖金,他的罪名可就大了。”

姜梨驾马往回走,她要重新走一条路线,安全回到叶明煜身边,也不知叶明煜现在如何了。

“这是什么意思?”叶明煜插嘴道:“不指认冯裕堂的暴行,指认他什么?”

马儿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不走了,前蹄在空中虚晃几下,仿佛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踟蹰不前。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姜梨道:“不错。本来我还想,让你们指认冯裕堂,多少有些困难。便是指认他私下里对你们用刑,这些都可以被掩盖,而且只有一面之词。但冯裕堂竟然让你们去东山矿道,这就是自寻死路。他自己往死路上走,谁也拦不住他。”

清亮亮的月色里,树丛下,隐隐约约,数十个黑衣人呈包围之势,将她围在中间。

彭笑和何君对视一眼,道:“您想让我们指认冯裕堂?”

“二小姐果然神通广大。”为首的人冷笑一声:“难怪夫人要让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前来,先前还以为是大材小用,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二小姐。”

“单看薛家的案子,只能经由桐乡冯裕堂的手。只要冯裕堂经手,薛家的案子有利也会变得不利,你们也知道,冯裕堂就是故意让薛县丞入狱。所以此案不能经由冯裕堂之手,我想来想去,唯有让冯裕堂也牵扯进来,交由大理寺来管,才会有周旋的余地。”

夫人?姜梨眉头一皱:“季淑然?”

索性命运还有机会来翻盘。

对方没有说话,姜梨却是瞬间明了,的确是季淑然。

姜梨瞧着何君,她从前总觉得何君太文弱,怎么能做官差,但经历了这段日子的事,他也像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那个总是请求薛芳菲给他找些书籍来的青年,会为了自己心中的公平的正义,咬牙坚持着。虽然什么都不能做,但只要活着,就是对命运的不认输。

她也知道自己这回回襄阳,季淑然一定会在暗中动手脚。毕竟在季淑然眼里,自己是个非铲除不可的绊脚石。但她也没想到,季淑然的人会这么沉得住气,甚至还能想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办法,让人在背后跟着,等到自己和冯裕堂的人两败俱伤,分心的时候,突然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能做什么?”何君问。

这是自己的失误,姜梨冷静地想。

或许也不能说是相信,而是愿意相信,就像溺水的人陡然间发现一根救命稻草,便都会拼命朝前游去,不管那稻草会不会沉底,谁也不愿意相信那是海市蜃楼。薛怀远对他们来说是上级,更像是老师。但凡能有一丝机会拯救薛怀远,他们都愿意一试。

对方有十来个人,自己只有孤身一个。没有武器,除了袖中那一把短短的匕首。但这匕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敌我实力太过悬殊。她没有可以用来分散对方注意的东西,看到冯裕堂的人陷入沼泽,这些人也只会更加警惕,不会上重复的当。

“姜二小姐,多谢你。”彭笑道。他现在也算知道了姜梨的身份,也了解了姜梨在桐乡来做的一些事。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姜梨为何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薛家翻案,但至少现在,他们侥幸活下来的五人,都相信姜梨。

老天爷惯会玩笑,总是在看似前面正是康庄大道的时候,告诉人生机已绝。让希望的人更加绝望,绝望的人永坠黑暗。

姜梨收回思绪,迎着彭笑几人的目光,道:“我也是偶然听人说的。这地方暂且是安全的,至少七日以内,冯裕堂的人找不到这里来。只要七日一过,什么都不一样了。”

“二小姐不用左顾右盼了,想出其他办法了。”为首的人声音里带了一丝奇异的恶意,道:“夫人让我们用尽所有办法折磨你,然后杀了。”他黏糊糊地笑了起来:“可是二小姐如此清纯可人,智慧勇敢,我们都舍不得用很可怕的法子折磨你呢,要不,换个舒服些的法子?”

少年肆意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幽深的密室里,一语成谶,多年以后,他们果真救了被官府追杀的人藏在这里,但却没有一个薛昭来习人武功了。

他周围的黑衣人,齐齐发出如他一般的恶心笑声。都不用想,姜梨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下作的法子。

谁留下的?自然是薛昭。那时候薛昭志怪游记看得多了,时常道:“有朝一日我们也如这些话本里写的这般,捡到一个落魄英雄,正被官府追杀,我们就让他住在这里头去。保管别人找不到他们,他就在这里教我武功,嘿,过个三五年,我就是一代大侠,谁也不敢找我茬,谁要是敢动姐你一根手指头,我就——一剑让他们跪倒求饶!”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沈家的那个午后,那种屈辱的、愤概的情绪掌握了她后来奄奄一息的半年。让她的人生翻天覆地,而这些人,又重新勾起了她那些恶心的回忆。

叶明煜先在密室边上寻了块石头坐下来,道:“阿梨,你这地方找得好,我看冯裕堂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这里面还有石桌石凳呢,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姜梨目光加深,冷笑道:“你们认为自己赢定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趁着小黑古大古二休息的时候,姜梨和彭笑几人走到外面说话。

为首的人又笑了,他道:“我知道二小姐这是在找拖延时间的办法,不过方才叶三老爷已经受了伤,冯裕堂的人已经在前面绊住了他。再者二小姐的马走得太快,叶三老爷的马却不识路,不晓得有这片树林,也找不到二小姐的下落。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和你。”

桐乡小县,百姓何尝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银子,况且叶明煜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脸上还有一道疤,钟大夫心惊胆战,便也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给小黑修复伤势。

他说得嚣张极了,姜梨认路,所以能带着三个杀手逃进树林,让他们深陷沼泽再无生机。但叶明煜即便摆脱了那些杀手,也无法找到姜梨的下落——桐乡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叶明煜把钟大夫唯一的儿子也给带来了,还给了钟大夫五百两银子,告诉钟大夫,只要能治好小黑几人,他们会想办法送钟大夫离开桐乡,再给钟大夫一千五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在外安家了。

但姜梨只是笑笑:“谁说我要找叶三老爷?”

叶明煜将彭笑几人安置在那密室里,先让人给彭笑他们换过衣裳,吃了点东西。彭笑和何君二人还好,只是身子虚弱些,古大和古二状况不佳,最差的是小黑。叶明煜按照姜梨所说的,找到钟大夫来的时候,钟大夫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