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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难过?”他笑着道:“可不像你的性子。”

她很希望父亲能清醒过来,再唤她一声“阿狸”,为了这个,她能付出一切代价。

“这么温柔?”姜梨看向他:“这也不像你的性子。”

钟大夫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大夫,事实上,她已经问过许多桐乡的大夫了。可能让薛怀远清醒的,没有一个。

姬蘅大笑起来:“你这么说我,我很伤心,我待你手下留情,你却说我不温柔。”

姜梨沉默。

“我只是受宠若惊罢了。”

“这老夫可不敢保证,”钟大夫连连摆手,“老夫只是桐乡一个小小的坐馆大夫,真不能保证,恕老夫无能。听说小姐要带薛大人上燕京,燕京城的能人异士众多,或许在那里能寻到一位神医,让薛大人重新恢复从前的理智。”

姬蘅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救薛怀远,就算与永宁公主为敌。”他道:“你和薛家,本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姜梨犹豫了一下,问:“敢问钟大夫,薛大人现在失去了神智,认不得人,有朝一日,他能不能清醒过来?”

“国公爷,”姜梨道:“我并不打算对你隐瞒任何事,因为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自己查到。所以这件事的理由,我会告诉你,等我将性命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所有事,也算是有头有尾。你并不会强迫我,对吧?”

“这位小姐,”钟大夫摇头道:“身体上的伤痕,老夫已经写了药房,让人抓药,薛大人此番受了不少苦楚,能熬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奇迹。但毕竟年纪大了,身子虚弱,不过万幸,不知是不是冯裕堂那畜生故意要留着薛大人一条命,没让薛大人受致命伤。虽折磨人,但若是好好调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好起来。”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比雪还要纯洁。

罢了,走出屋子,姜梨问:“钟大夫,怎么样?”

“你为何总是对我示弱?”姬蘅不解,“难道我看起来像会怜香惜玉之人?就算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梨,道:“你是娇花吗?”

冯裕堂都已经成了“阶下囚”,钟大夫也不怕被报复,这回不必再拿着银子背井离乡了。给薛怀远看病看得也十分仔细。

姜梨问:“我不是吗?”

给彭笑他们看病的钟大夫,这回又被请来给薛怀远看病。

“你是食人花。”姬蘅道。

嗨,这世道,怎么就好人格外多舛呢?

姜梨笑起来。

叶明煜察觉到姜梨的情绪似乎十分不好,想想也就释然了,姜梨既然这么费心费力地救薛怀远出狱,自然和薛怀远有交情,现在薛怀远变成如此模样,他一个外人看着都唏嘘不已,更别说是姜梨了。

他们二人最初相识的时候,彼此猜忌,互相提防,到后来,也就是姜梨突然说出姬蘅打算,将这条命放到姬蘅面前时。像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秘密,有种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姜梨点头:“多谢舅舅。”

当然,这或许也是姜梨的错觉,但姬蘅做戏也罢,真心也罢,他们二人,还是一次能这么平和地坐在一起交谈。

叶明煜下意识地点头,问:“那些东山上的官差,现在也能让他们出来了吧。冯裕堂的人现在被抓的抓,跑的跑,他们也没什么危险了。”

“明日就要回襄阳上燕京了。”姜梨道:“这一路上,也许永宁公主会得了消息追杀,也许季淑然的人马贼心不死,一路上的阻碍,都要麻烦国公爷帮忙肃清。”

姜梨道:“舅舅,我让张大叔去请了大夫,先让他给薛县丞瞧瞧,薛县丞如今怕是身子虚弱得很,此番还要回襄阳,上燕京,不调养些,只怕很难。”又看了一眼另一头,道:“地牢里有许多囚车,找一辆出来,给冯大人装上吧。不必等襄阳佟知阳的调令了,直接回襄阳就是。”

“你把我当成你的护卫?”姬蘅好笑,“你不怕我杀了你。”

叶明煜怔了一会儿,才道:“薛县丞太可怜了……”

“我这条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东西。”姜梨耍赖,“为了维护你自己的东西,杀掉一些强盗,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任谁一个人,只要过去认识薛怀远的,瞧见他如此模样,都会说不出话来。那个总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官,现在却沦落得如此模样。

潜藏在暗处里的姬蘅的暗卫们皆是听得目瞪口呆,虽然姜梨的话根本没有任何道理,但这么听上去,竟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

叶明煜远远地瞧见姜梨,走过来道:“阿梨,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冯裕堂被打了个半死,要不是见他还有用我让人拦着,他今日这条命非得交代在这里不可。哎,你把薛县丞带回来了……”叶明煜突然住口,他也看到了薛怀远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好像收的不是你的命,”姬蘅道:“是个累赘。”

待走到县衙门口,薛怀远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不愿意往前走了,还大叫挣扎着起来。姜梨看得十分心酸,阿顺连忙让人去拉着薛怀远,又不敢太用力气——薛怀远实在太瘦了,他们怕动作太重,折了薛怀远的骨头。

“也许累赘有朝一日会帮上你的忙呢。”姜梨笑笑。

阿顺放下心来。

她说得很认真,一点儿也不像玩笑话。姬蘅说:“你要知道我做什么,就不会这么说了。现在么,”他低笑一声,“童言无忌。”

“无事。”姜梨道:“晚点让人把卷宗送来,有疑点的,我拎出来。冯裕堂这个桐乡县丞当到头了,此案过后,朝廷很快会派新任县丞上来,届时这些案子再重审一遍,不会让人蒙冤。”

姜梨现在,正是少女的最好年纪,在姬蘅眼里,却还只是“童”。

冯裕堂善恶不分,唯利是图,这牢房里关着的,未必没有如薛怀远一般被冤枉入狱,做替罪羔羊的好人。薛怀远是出来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姜梨看着姬蘅,算起来,若是加上上一世的年纪,姬蘅和她自己,也算年纪相仿。但这人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并不单单只像个年轻人,他仿佛有无数秘密,每一个秘密都很是沉重。当他自己习惯了这种秘密的时候,在看别人的时候,世上许多旁人看来无法接受的事实,对他来说也就不怎么重要了。

阿顺问:“表小姐,剩下的这些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姜梨扶着薛怀远走出地牢。

姜梨道:“谁知道?也许吧,到了那一日,也许我的决定也出乎国公爷的意料,不是么?但我得先活到那一日。”

“我来。”姜梨只说了两个字,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阿顺伸出去的手便缩了回来。这位表小姐向来很有耐心,待叶家人,待陌生人也总是温温柔柔。但阿顺还是第一次看见姜梨如此耐心的模样,仿佛薛怀远对她来说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人,她愿意付出所有的心血来照顾他。

说起生死,女孩子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但这种不介意,又不是因为离得太遥远而产生的满不在乎,而是明白了,透彻了,看懂了之后的不在意。她不觉得自己会活得很长,但也不害怕自己活不长。

阿顺看不下去,道:“表小姐,还是我来吧。”

姬蘅有趣地看着她。姜梨是个有秘密的姑娘,看她所做的事,不像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像是在夹缝里疯狂求生的野草,凶悍而富有生命力。但当她说要放弃自己性命的时候,也洒脱得云淡风轻。就像她的一生,走到这世上,只为了办一件事情。为了这件事情,她努力活着,一旦这件事办完以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她自己的命。

阿顺本来还想帮忙搀扶着薛怀远,姜梨已经自己将薛怀远搀扶起来。她丝毫不嫌弃薛怀远身上脏臭,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手臂。如今的薛怀远,就像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手舞足蹈,挥出去的手一不小心拍到姜梨脸上,白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脏脏的手印。

“这出戏很长,”姬蘅轻笑着道:“要是你不在了,我会很可惜。”

张屠夫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亦是恨极了冯裕堂。听到姜梨吩咐,二话没说,立刻出门去寻大夫了。

“是么?”姜梨偏过头看她,两只脚在裙子底下轻轻晃动,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她也笑道:“能让国公爷觉得可惜,也是我的荣幸了。如果国公爷能入戏,你我唱同一出戏,也许这出戏的结局,能更皆大欢喜。”

她道:“我把薛县丞带出去,薛县丞身子太虚弱,烦请张大叔去寻桐乡医术最好的大夫来,暂且给薛县丞瞧瞧。”

姬蘅漂亮的长眸一眯:“小家伙,你怎么老是想拉我入局,我说过了,我不入戏。”

姜梨回过头,道:“我没事。”看着缩在角落里兀自念叨的薛怀远,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知道自己不该奢求那么多,至少父亲还活着,有生之年他们父女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看到这样的父亲,姜梨的心里,便恨不得将沈玉容和永宁二人千刀万剐,即便如此,也难消心头之痛。

是啊,他不入戏,因为天下最大的一出戏,就是他在背后操纵。就连金銮殿上的那位九五之尊,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局势诡谲,各方势力,浮浮沉沉,争权夺利,可最后兜兜转转,却不知是为谁做了嫁衣裳?

“表小姐?”阿顺有些担心。

“我想要站在国公爷这一边。至少不与国公爷为敌。”她难得地显现出乖巧。

也是,她自嘲地想,就算父亲现在没有失去神智,自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她不是“阿狸”,成了“姜梨”。

身在姜家,北燕的文臣之首,这一次朝廷动荡,姜家必须要站队。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站对了自然可以飞黄腾达荫蔽子孙,要是站错了,谁也料不到是个什么后果。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后悔的,都是自己选择的路。

姜梨的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泪来。父亲并没有清醒,之所以嘴里叫着“阿狸”的名字,不过是因为这个名字在他生命里占据了很重要的部分,便是连疯了之后,嘴里也如此咀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