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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矜垂着眼, 默默赌气。

任由月影移墙,灯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始终不肯理谢敛。

恨他的?人那么多。

他好像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天色不早了。”谢敛道。

“谢先生今年, 不过二十一岁吧。”宋矜忍住恼怒,隔着青纱帐子看他, “才过弱冠, 难道没有不舍的?人或是事?”

然而话一出口, 她?有些后悔。

谢敛年少失怙, 为家族所驱逐。

恩师已?死, 亲人背弃。

昔日知?交反目,旧日的?同?窗同?年都与他分崩离析,反踩一脚的?亦不在少数。

新政虽然改治时弊, 令无数人私下赞叹。

却只为他招致杀身之祸,其中权势调动,全然是为傅也平做嫁衣。

她?一时间, 又有些自?悔失言。

正?要揭过这句话,青年却只瞥她?一眼,语调一如既往地?冷清, “没有。”

因为他这句话,宋矜心口发闷。

眼前的?青纱帐子影影绰绰, 令她?看不清谢敛的?神情。她?几乎要掀开来,举烛逼问?到他面?上, 却又无法问?出口来。

“我?呢?”她?闷声。

谢敛端坐在床侧, 仍端着碗枇杷露, 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向?来锋锐冷冽的?眉眼低垂, 便有几分温润之意。但此时此刻,无声瞧了她?片刻, 古潭般冷清幽深的?眸底毫无波澜,伸手拨开了那道纱帐。

宋矜陡然间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想也不想,仓促拽住了谢敛的?衣袖,转而追问?:“那田二郎呢?他若离了你回京,恐怕即刻就?被显贵下手了。”

谢敛不做声,只道:“沅娘,松手。”

宋矜仰脸,摇头:“我?不。”

他弯下腰,一寸一寸抽出衣袖。

斑驳灯影照在他侧脸,一侧眉眼透出玉般温润光泽,一侧便如坚冰般阴郁冷冽。宋矜一时间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至少是……

有些不好说话的?。

“明日,名医蔡振会来为你诊治。”谢敛只道。

她?方才对他说的?话,就?被他这么轻易、且说一不二地?避开了。

宋矜不是强势的?人。

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会问?到这个地?步的?。

“谢含之。”她?仰身撩起纱帐,几乎贴到他眉眼间去,屏息追问?,“你就?全然不在意我?吗?我?一路到江陵,你猜我?为的?什么?”

烛火越烧越黯,纱影沉沉。

眼前谢敛眼睫低垂,眸底如回渊,瞧不出一丝别样的?波澜。

宋矜觉得委屈,抿唇盯着他。

终于,谢敛掀起眼帘看她?,语气平静而轻,“老师和向?文?会帮你父兄洗清冤屈。若我?活着回京都,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做得已?经够了。”

他觉得,她?只是因为为了父兄才保他的?。

她?难道不知?道别的?法子吗?

因为气恼,宋矜竟然反驳不出来。

她?自?顾自?沉默。

谢敛看着发愣的?少女。

他知?道宋矜下嫁的?缘由,是为了父兄背负的?冤情,他哪怕是舍了性命也会帮她?达成?所愿。

她?本来就?病弱,却为了他鼓起勇气,迎着那么多凶悍恶意的?人站出来,忍着胆怯嫁给他。

一路那么多危险,她?学着和差役周旋,陪着笑脸装世故,尝试着为他上药、生火、披衣,一次次将他从生死间拉回来,又一次次因为他陷入危险。

这样的?恩情,哪怕是千条性命都无法偿还。

所以,哪怕此后一路孤身向?岭南,他也会挣出一条命出来,重新回到汴京城见她?。

让她?如从前一样。

仍是清贵无双的?阁老家女公子,有人为她?荫蔽出无忧自?在的?生活,不必忍着泪水求到谁人家,不得已?当一个“无赖”的?女郎。

“沅娘,”他喉间微颤,眸色内敛而沉,“我?定然会活着回京都。”

然而眼前的?女郎神情恹恹。

她?抬起眼帘,“可我?与你是夫妻,你在岭南吃苦,我?在京都做什么?即便来日谢先生起复,我?却与你成?了名义夫妻,岂不是连夜便被休弃了。”

谢敛知?道宋矜口舌还算伶俐。

却很少见她?胡搅蛮缠。

她?一句一个夫妻,好似他们多恩爱两不疑。

谢敛心弦嗡鸣,只道:“不会。”

“可我?回京都,会很难过。”女郎的?声音蓦然软了些,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汽,显得十分脆弱,“我?不放心谢先生,我?想要与谢先生在一起。”

谢敛猝然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这话在他听来太过于热切亲昵。

而她?毫无觉察,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他的?胳膊。

“先生是我?的?夫君,我?不回去。”

“……沅娘。”他轻声。

女郎垂下眼睫,无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温热香甜的?荔枝香悄然散开。

他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如往日那般哄她?。

谢敛不愿意宋矜靠近自?己。

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因此厄运缠身。

他们争着抢着,甚至愿意以死亡为代价远离他。当年的?宋矜,已?经因此落入困境一次,至今都疾病缠身无法痊愈,他不想再来一次。

谢敛不看她?,看将熄的?烛火。

嗓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夫妻和离聚散,在国朝本属常事。”

宋矜愣在原地?。

她?的?脸火辣辣的?,几乎要落泪,但被她?忍住了。

“我?……”宋矜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本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要和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恍惚有点当真了。

宋矜不想再提婚事,因为她?心口有些乱,转而问?:“我?听人说,蔡振在赵通判府内为老夫人诊治,不外出接诊。”

以谢敛如今的?身份,怎么请到赵振?

即便是章四郎,在江陵府的?地?界,恐怕也没有这个面?子……何况,章四郎还没有来。

谢敛似乎不太想回答,只瞧了她?缩起的?指尖。

但迎着她?的?眸光,对方略微敛眉,仍旧温和回答她?,“我?与江陵府通判赵辰京是同?年进士,有几分微薄交情。”

“赵辰京……”宋矜不觉喃喃。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何况,只是有些交情,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敢对谢敛伸出援手,对方不过是正?六品的?通判而已?。

“今夜蔡嬷嬷陪你。”谢敛整袖,将枇杷露放在了桌上,“我?并未哄骗你,只是你便是再恼恨我?,也不该与自?己置气。”

宋矜无声打量他。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他惯来对她?有十二分的?好脾气。

但此刻,似乎有些生气了。

谢敛的?骨相本就?凌厉清正?,即便周身书卷气,也显得冷淡。此时眉间微蹙,显得有些严厉,反正?比她?阿爹和女夫子都凶多了。

“蔡嬷嬷忙着熬药,我?不能让她?陪我?。”宋矜忍住窘迫,尽量面?不红心不跳。

眼前的?青年掀起眼帘,朝她?看来。

宋矜当即撇过脸去,轻咳一声,委屈道:“我?没有与自?己置气,分明是你强迫我?。我?问?你在乎谁,你果然也不在乎,我?若回京都岂不成?了笑话?”

这话说完,宋矜心虚得几乎埋下脸。

但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可能放任谢敛的?,他这人是连粉身碎骨都不怕的?。

室内安静。

宋矜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不敢看谢敛。

终于,青年衣衫窸窣声响起,影子微晃。

一截玉白瘦长的?手伸过来,握着柄熟悉的?碧玉簪,灯光下倒映着熟悉的?光泽。这是她?为谢敛买保命的?药,仓促间交换出去的?簪子,也是她?与谢敛婚约的?证物。

宋矜心口有股热流涌上来。

“何必要做我?在乎之人。”他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

但在宋矜听来,这话便带着股子孤寒的?意思。

她?盯着这柄簪子,便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但越是明白过来,就?越是无法接受谢敛推她?回京都,只觉得十分替他难过。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却连她?一柄簪子的?记在心里。

“总之,不要劳烦蔡嬷嬷来照看我?。”宋矜又说。

她?分明拿准了谢敛会迁就?她?,却还是有些心虚与忐忑,攥着被角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又怕被他察觉。

果然,谢敛微微蹙眉。

终于还是没有起身,只是重新端起枇杷露,与她?说:“吃了枇杷露,今夜我?照看你。”

宋矜唇角微微一翘。

然而谢敛正?瞧着她?,她?险些被抓包,颤了颤眼睫忍住了。对方却抬手,广袖掠过她?的?脸颊,舀了枇杷露递到她?唇边,温和道:“赌了气,总该吃药。”

“哦。”宋矜糊弄。

谢敛又正?色说:“不会有人笑话你。”

-

次日。

宋矜醒来得很晚,屋内没了谢敛的?身影。

昨夜她?留下谢敛,本来是想再度表明立场的?,谁料吃了药立刻便睡了过去。反倒是谢敛,似乎十分忙碌,在灯下写了一整夜的?书信,也不知?具体是在做什么。

门咯吱一声,蔡嬷嬷领着位老年人走进来。

应当是名医蔡振。

不知?是不是谢敛交代过,蔡振是隔着屏风与纱帐,避讳地?悬丝诊脉。不过片刻,便大致将宋矜的?症状一一问?了出来,顷刻间写好药单子。

送走了蔡振,蔡嬷嬷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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