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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三年,尚书右仆射谢临因病逝世,其子谢安韫接任尚书右仆射之位。

瑞安四年春,女帝染疾,不理国事,朝中局势再次天翻地覆。

瑞安四年秋。

秋狩。

女帝及朝中重臣皆不在京中,返回帝京途中,兵部尚书谢安韫假传圣旨,诱骗神策军及金吾卫,实则暗中调度其他禁军,发动宫变,在郊外将重臣和女帝围住。

谢安韫屠杀反对的大臣,又逼女帝写下罪己诏,向天下人表示自己无德无能,禅位于他。

三日后,谢安韫登基为帝。

然而,篡位之人既非天授血脉,又非民心所归,而是明晃晃的谋反。天下人口诛笔伐,坐镇地方的节度使不服,暴动频生。

而那女帝呢?

裴朔一共在宫中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

是在冷宫。

衣衫单薄的女子披着发,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宫纱,曼妙的曲线分毫毕现,她坐在空荡荡的宫室中,偏头望着窗外。

没有伺候她的人。

她的双手被缚在身后,连嘴里都堵了防止咬舌自尽的丝帕,淡金色的铁链从纤细的脚踝一路延伸到床角,防止她逃跑。

之所以防着她自尽,是因为新帝还要以她的性命为筹码,去挟制那些各地以拯救天子为名义起兵的叛军。

可她冷啊。

她轻轻发着抖。

窗外有一簇盛开的梅花。

那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她盯着那簇寒梅看了很久,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察觉到有人来了,才好似受惊了一样,回头看向裴朔,眼睛微微睁大。

她认出他了。

这是几年前那位状元。

但只要不是谢安韫,她似乎都会很好多,眼底的惊惧消散些许,垂着睫毛缩回角落里。

这就是天子。

昔日殿试之后,裴朔曾在金殿下跪拜过的九五之尊。

裴朔当时只是误入此地,他见惯这官产脏污,无论新帝还是废帝,一个无能一个暴戾,他皆毫无敬意,留在这官场不过整日混日子摸鱼罢了,冷眼看这一出闹剧。

你方唱罢我登场,无论谁坐这宝座,天下皆民不聊生。

真腻味。

新帝似是看出他越来越轻漫的态度,加之他在朝中屡次谏言不给新帝颜面,言行狂悖无礼,跟谁说话就呛谁,满世界树敌。

渐渐的,他干了几年,官位居然又被贬回刚考上状元时封的翰林院修撰。

别人都笑话他。

说他兜兜转转几年,都白混了。

裴朔心里却在嗤笑,他觉得这群蠢货才是有意思得很,在这样的朝廷还能捏着鼻子混下去,真是一群粪土,互相不嫌对方臭。

这回,他又顶撞了新帝,被从宫中撵出去的路上,才在被修葺的冷宫里看到这个被囚禁的女帝。

帝王最后的颜面皆被碾碎踩入泥泞里了,还被昔日的臣子看见,裴朔仅仅立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这位废帝的眼底看出了羞愤与绝望。

她精神萎靡,竭力偏过头,躲避外来的目光。

裴朔脱掉身上的外裳,走过去披到她身上,做这个举动时,他一直克制地转开视线,没有冒犯地多看她的身子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对着她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出去时听到外面守门的侍卫在闲聊。

“这个废帝也真是可怜,寒冬腊月的,内侍省也不送衣物来,不会把人冻死吧?”

“你都说了是废帝了,谁还管她死活?”

“唉,其实废帝长得这么美,陛下看起来对她挺感兴趣的,不过她性子太刚烈了,死活不肯主动献身,陛下之所以把她关在这里,有心磋磨她这一身硬骨头吧。”

“唉,也不知道都到这般田地了,还在倔个什么,她要是肯主动邀宠,说不定陛下还能给她封个位分。”

“估计还在做着皇帝梦吧。”

“……”

裴朔神色微冷。

虽说对这位帝王谈不上多忠心尊敬,但他也知道什么是正统与纲常,如今王朝腐朽,礼崩乐坏,才真是到了末路。

……

第二次见她。

是在行宫。

已被贬为翰林待诏的裴朔奉旨入宫,却冷冷站在帘外,他看到男人把那神寒骨清的美人按在榻上,好像按着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欣赏她簌簌落了一地美丽羽毛。

少女偏着头一脸隐忍,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滴泪。

裴朔黑眸微沉。

他冷声:“陛下适可而止,何须如此欺凌一个弱女子!”

这暴君却捏着美人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看昔日的臣下是怎么看着她的,她闭着眼睛不敢睁眼,咬着帕子发出呜咽,双手死死攥着男人的袖子,像是在恳求他不要如此。

可惜。

无人同情她。

这个暴虐的帝王,只想摧毁她所有为帝的尊严,让她心甘情愿地低头献媚。

“求朕。”

他取下她堵嘴的帕子,无情地命令:“朕要你开口,求朕。”

“你杀了我啊!”少女绝望地哭道。

一边。

裴朔冷冰冰地看着帝王。

眼前这个暴君姿态风流,轻笑道:“裴卿何须如此愤懑,这天下早已没有女帝了,怎么?你还在忠这个无能的君么?”

裴朔冷笑,“臣不忠这个君,也不想忠陛下这个君,陛下不如罢了臣的官吧,臣真是看一眼就恶心得慌。”

当夜。

裴朔再次被连降三级,还被打了二十板子,他拖着伤回到府中,一边喝酒,一边痛骂新帝暴虐昏庸。

据闻,当日裴府隔壁的几个官员府邸都听得见这位狂傲的裴大人在骂皇帝,全都噤若寒蝉。

……

裴朔第三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南北同时反了。

南方,张瑾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北上;北方两位节度使与赵家联手,亦反对新帝。

此外还有一些未被屠戮干净的姜氏皇族血脉,打着正统的旗号开始起兵,其实也是想分一杯羹。

天下陷入战火,敌国也蠢蠢欲动,总之,皇城破的那一日,只有裴朔去救了这个被锁在冷宫里、绝望等死的废帝。

他给她披上衣物,劈开了她的铁链,带她离开这里。

但她不逃。

她只是找他要了一把剑。

当时她站在火光中,冷静极了,静静地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迎着寒风,单薄的脊骨依然挺得笔直。

二十余年的帝王家生活塑就了不同于常人的气质与仪态,即使满身脏污、受尽屈辱,也不掩从容。

指尖抚摸着那把剑,她眼睛里含着泪,强忍着悲愤说:“江山基业毁于我手中、百姓因我而饱受战乱,即便苟且偷生,余生又岂能安宁?”

然后她就把剑横在了自己颈间。

举剑自裁,血溅三尺。

临死之前只留下那句决绝的“裴卿,君王死社稷,我不能逃”。

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同样的声音,紫宸殿最高处的御座上,少女俯视着下方,尊贵无双,天子垂旒的目光冷静且从容。

她微笑着说:“卿等日后在朝为官,当报效国家,朕等着看你们大显身手。”

“是。”

众进士齐声答。

这一道声音仿佛才将人拉回神智,将可怕、扭曲、残忍的过去通通撕开,轰然碎裂,回归现实。

裴朔双眸恢复清明。

没有战火与硝烟,没有屈辱和哀求。

——眼前只有宽阔辉煌的大殿,以及尊贵不容侵犯的天子。

……

按照礼仪流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可当场授官,其他进士如果没有被天子亲自授官,便由吏部铨选之后再一一决定去向。

姜青姝端坐龙椅上,重新审视了一下前三名的属性。

她昨夜通宵时就已经思虑好了,前三名的属性如果和她猜想偏移不大,她就按照惯例封为翰林学士,这样,看似成为天子近臣备受宠信,实则是不让他们手中有实权。

然后她话锋一转。

“赐孙元熙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赐邹睿才任户部度支司主事……康承志、邱彦、彭信……等十三人,为翰林供奉。”

众臣微微讶异。

“主事”这个职位,只有从九品下,是个无关紧要的位置,连朝参面圣都没有资格,在他们心里,是远不如靠近天子的翰林供奉。

这些大臣在朝廷里耳目多,之前早就从吏部尚书郑宽那儿听说,陛下调了哪些人的卷子,对孙元熙这个人也有留意,都估摸着小皇帝是想培植自己的亲信提拔提拔。

结果……从九品?

就这?

认真的吗???

而且这个屯田司,虽然表面上说是掌管全国屯田、诸司公廨田等事务,实际上如今田地管理上颇为混乱,官侵民田都成了见怪不怪,这个屯田主事根本闲简无事。

个别臣子心里暗暗在想:难道陛下在查阅试卷后,对那个孙元熙并不满意?还是说查卷子只是虚晃一招,其实她并没有看中那个孙元熙?

是他们弄错了?

而孙元熙恭敬地跪在殿中,听到天子的话,面色宠辱不惊,心里早就对这样的安排有了预想。

霍将军早就跟他说过:“陛下践祚不久,羽翼尚未丰满,固然需要委以孙兄重任,但凡事皆要徐徐图之,孙兄或许一开始的官位会很低,但孙兄切记,无论官位高低,陛下都是看得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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