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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瑜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问:“你就没有想问朕的?”

张瑜怔了怔,断然摇头:“没有。”

“你不想知道,赵玉珩为什么突然复活吗?”

“他和我没有关系。”

“可朕当初骗了你。”

“七娘这么做,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不过一介江湖人,七娘没必要什么都和我解释。”

张瑜偏头看向远处,耸耸肩,故作轻松道:“皇帝身边有很多人,我才懒得一个个了解他们,管他姓甚名谁、又经历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他说着一顿,垂睫道:“这世上唯一让我挂念的……只有七娘。”

当初,如果不是她要纳后宫了,他的存在会显得格格不入,也会给她添麻烦,他也不会下定决心独自离开。

张瑜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不管那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他一律不稀罕,也根本不想了解。

只要她在他面前,还是他的七娘。

虽然内心深处还会有一丝妒忌,他会心里泛酸地想:为什么七娘的夫君可以是别人,就唯独不能是他。至于她的夫君是谁,对他也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和七娘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现在。

张瑜转过头来,低眼认真地看她,亲自给她系将披风的系带。

他系得专注认真,好像眼下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阿奚。”

“嗯?”

“……等时机到了,朕就要进京了。”

“……嗯。”

夜色之下,二人相对而立,默默无言。

许久,张瑜才抬起被包扎过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耳侧,坚定地说:“我会一直伴你身侧、护你周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是吗?那万一……对上你兄长呢?”

她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微微笑着审视他,夜色下的眼神透亮,乌黑的眼珠子、干净的眼白,黑是黑,白是白,泾渭分明,像两面直抵人心的镜子。

张瑜也只沉默刹那,就看着她说:“就算是他,我也不会让了。”

当初就是因为他让了,才害她差点丢了命。

自己最亲的兄长要杀最爱的女子,现在想起来,也还是难受得无以复加,他从来没有这么像现在这样生过兄长的气,甚至有一种被最亲的人欺骗背叛的感觉。

当初如果不是他留下来会给七娘和兄长都带来麻烦,他也不会选择离开,兄长喜欢她,他没有说什么,可兄长明明知道七娘是他最爱的女子,明明知道他那么在乎七娘,为什么还要背着他杀七娘?

答应他不造反,也食言了。

兄长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两年不见,究竟是兄长变了,还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兄长?

张瑜不知道。

他现在有点怕,如果他不在七娘身边守着,怕又会发生什么事让他后悔莫及。

谋反弑君这样的事,他没有办法替兄长求情,更没有资格替七娘原谅兄长,他只能希望,兄长能醒悟过来及时收手,不要再错下去了,不要让天下陷入动荡,更不要再和七娘为敌。

他不想到了最后,与唯一的亲人刀剑相向。

——

行宫之中,空气依然透着紧绷。

跟了张司空十多年的周管家被枭首,参与弑君的那些士兵也都被张司空下令全部格杀,就连许骞,也被司空下令关起来了。

葛明辉蒙狄等人始料未及,纷纷在司空跟前为许骞求情。

但张瑾执意要处置他。

他冷声道:“受人蒙蔽亦为他自己愚蠢之过!做出弑君之事,我岂能容他?!”

许骞跪在地上,脸色灰败,并未辩驳。

打从知道司空并未下令、他却端着毒酒到陛下跟前时,他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周铨所利用,事后追究起来他也难辞其咎,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对司空如此忠心,一心扶持他登位,司空却对他半点情面不留。

许骞被带下去了,剩下那些武将面面相觑,都有些躁动不安。

甚至有人觉得张司空这次过于不近人情。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许骞也是追随他许久、对他忠心耿耿之人,不过无心之过,却被司空这般揪着不放,这样刚硬绝情,让他们这些追随者不由得有些心底生寒。

等清算完皇帝跳崖的事后,人人噤若寒蝉,看向司空的脸,又从那张冷淡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甚至觉得相比于先前的盛怒,张司空此刻又平静到有点渗人了。

至少现在他……还有理智吧?

众人也只能这样想着。

张瑾也觉得自己还有理智。

至少大脑还能思考。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失控下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造反已经开始了,这一步踏出去就不可能回头,停下来就万劫不复,除非他想拖着自己、阿奚、还有追随他的所有人一起去死。

张瑾不会。

他少年时跪在掖廷挨鞭子,就发誓如果能爬上去,就不要再跌回到那个境地。

这世上哪有失去什么就活不下去的?

他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几经生死,日夜煎熬,终于万人之上,执掌乾坤,党羽遍布朝堂,世人都称颂他,说他是最年轻有为的宰相,但忘了他入仕的时候才十五岁,至今入仕已经十七年。

十七年,足够让他磨砺成心如铁石的权臣,时间一久,权力都烙刻在了骨子里,起居坐卧也习惯了定他人生死,对算计、陷害、攻讦都已经熟练得和呼吸一样平常。

心爱的女子生死未卜,是上天收回了他本不该有的情,伤心也无济于事,大不了又回到从前的孤寂冷清,他一向重利,更该想想之后怎么跟弟弟解释这一切,怎么让弟弟不会因为她的死跟他闹,还要安排京城的事……太多事了。

急火攻心吐了血?没关系,用袖子擦去就行,扶着墙缓一缓,缓到心脏感觉不到疼,就可以去召见亲信安排要事了。

张瑾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静下来的。

他忍习惯了,再痛都能忍得像没事人一样,也或许是他这个人本身凉薄无情,再伤心的事过一会就好了,就是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只是稍微停下,看一眼外头已经黑下去的天色,就莫名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范岢让他休息。

张瑾不以为然,他以前常常彻夜操劳公务,那么繁重的政务都没压垮他,怎么会这时就非休息不可了?

张瑾只盯着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看。

这么黑。

她就这么跳下去,万一没有死,肯定也受了不轻的伤,结果衣裳被割破了,说不定还被溪水浸泡得湿透了,不敢回来怕被抓到,肯定只能孤零零地在山里走。

山里那么危险,晚上又黑又冷,容易被失温而死。

也许还有野兽。

他不想接受她死了,还在派人找她,但又怕她遭遇这些,在他找到她之前就出事了,她从小养尊处优,一点苦都没有吃过,之前手掌被割破就疼得掉了眼泪,这下得多可怜啊。

张瑾忽然站起来,起来得太猛差点没站稳,却撑着桌子,焦急地派士兵多带些火把去山下找,大家都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张瑾闭了闭眼睛,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坐了下来。

他问:“找到陛下没有?”

葛明辉愕然道:“郎主,您一炷香前刚问过……”

哦,他问过了,问了得有几十遍,答案都是没找到。

张瑾又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头痛,就像喝了烈酒又吹了冷风一样,然而神智越是清明到可怕,只有针扎一般的触感如附骨之疽,深入五脏六腑。

后来,他就陷入一场望不到尽头的寻找中。

那段时间,无数士兵奉司空的命令在崖底搜寻女帝的尸身,都一无所获,但即使如此,张瑾依然执着地派遣所有人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到亲眼看见她的尸身,他都不会接受皇帝驾崩的事。

那些将军们都认为没有必要找了,而今的重点,也并不在尸身上。

等司空宣布皇帝驾崩,控制住大局,那时就算小皇帝突然活了,她在天下人眼里也只能“死了”。

张司空应尽早回京,而非在行宫停留。

结果,关键时刻影响大局、止步不前的却张司空本人,说他冷静,他却执着于寻找皇帝;说他失控了,却又出奇得平静。

葛明辉心焦难耐,暗中同几位武将道:“时间紧迫,司空再如此执着于陛下的尸身,怕是要影响大局。”

蒙狄叹息道:“想不到司空竟与陛下……罢了,而今我们该想想办法,如何让司空管管京城那边,城门再这样管下去,必会引起动荡。”

“司空该早日回京,主持大局。”

“我们走到这一步,便没有退路,除了拥立司空,别无他法。”

众人暗中合计一番,终于选择一不做二不休,先打晕司空,强行带他入京。

张瑾半昏睡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总感觉她就在他身侧。

他动情地把她抱在怀里时,她总是用那双眼睛微微瞪着他,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就低头亲亲她的额角,又亲亲她的唇,直到她再也生不出一点气来;她批奏折那么勤快,一与他独处,却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打着哈欠,如一只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的小幼虎;她与他手牵着手在街市漫步时,总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笑着同他说话;她崴脚时他背着她回家,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垂落的乌发荡出梳头水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