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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杨素亲眼见到武阳径,他才终于体会到谢玦说这句话时的心情。古颜在城外设置十数条防线,却唯独错漏了武阳径,只因千年过去,曾经车水马龙的汉家官道早已被清江支流覆盖,变成一片常年河水泛滥的泥沼地,冬日落了雪结了冰,看似可以行人,然而地下仍是深不见底的淤泥,一旦陷进去就是尸骨无存。

出身草原的古颜跟沼泽打过太多交道,他明白这种地形意味着什么,不可逾越的天险。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未深陷绝境的古颜不知道,人为了胜利可以做到什么样的事情。

一万五千玄机营士兵将衰草、断弓、木屑铺在泥沼中,携带着沉重的攻城机械,蹚着近二十里路的浑浊泥水,在相互扶持中沉默地走完了这条冥界之路,青色龙章军旗在晦暗天空中飘扬,一道道身影在峰谷中若隐若现,那是这群金陵子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上。

长云暗雪,碧血丹心。

在那场夜话将要结束时,杨素道:“将军,我愿为国事赴汤蹈火,只是我心中还有一道疑问。即便计划一切顺利,玄机营成功绕后拿下清河城,可若是城外主战场失利,一旦等古颜率大军回防,只凭玄机营一万多人恐怕也守不住城。”

谢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想让他心中宽慰一些,“他不会有机会回城了。”

此刻飞落着盛大箭雨的清江上,古颜终于想通一切,谢玦故意激怒他,亲身引他出城,追逐着来到清江上,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清河城上空的夺目火光,转眼间身旁又有两名骑卫被射落江中,其余人立刻顶上来用身体帮他挡住飞箭,“将军!”

“后撤!”古颜刚一下令,然而北府兵已经不顾一切冲上来,虽然同样置身绝境,但早有预料视死如归,与措手不及匆忙应对,是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右翼红骑兵被蛮横地冲倒一片,古颜不再犹豫,立即发令让所有人回到岸上。

然而古颜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水!

松软的泥沙与温柔的江水缠绕着水中的一切,无论是人或是战马在这种粘稠的牵绊中都不得不慢下来,草原骑兵原本应以为傲的速度优势被卸掉大半。持剑追上来的北府兵与红骑兵对砍,拖住他们的步伐,整段河流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潭,河岸变得遥不可及。

古颜的马已经中了数箭,一直在疯狂嘶吼,忽然被一箭射中眼睛,控制不住地从队列中疾冲出去,古颜在被它甩出去的前一刻不得不翻身滚下来,他跌落在冰冷的江水中,一个人从背后迅速接近,古颜当即回身一刀斩落对方的头颅,却发现是自己的亲卫。

天太黑了,水上也不可能点火,双方在箭雨中混战,已经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浑身湿透、战甲沉重的古颜此刻恨不得将这群南朝人碎尸万段,他一把拽下亲卫胸前的护心甲,裹在手臂上站起身,抬手挡住正面的飞箭,大吼道:“以清河城火光为正前!退后散开!”

在他开口指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道呼啸风声,有人掠水而来,古颜猛的回头,下意识抬起的月弯刀牢牢架住直劈而下的玄铁长剑,当的一声,巨大的冲力让他在泥沙中退了三步,没有任何间隙,第二剑就已经挥砍过来。

古颜急忙转刀躲避,剑锋削开手臂上的护心甲,一条直线往上砍中头盔,头颅仿佛是置于长鸣巨钟中,轰然震荡了一下,神魂差点冲出七窍。黑暗中,双眼发昏的古颜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扫见一片黑青色的轻铠,在浸了江水后散发着冷冷银光。

“草原王骑,不过如此。”

一股滔天怒意直冲天灵盖,满眼是血的古颜忽然大吼一声,“喝!”他猛的挥动双臂挣开重剑的挟制,谢玦眼神一变,古颜将全身力量提在手臂,精钢月弯刀凌空斩出一整道蓝色长弧,触及这股力量的一切事物瞬间裂成两半,谢玦肩甲被劈开,躲闪不及,推剑去拦,手臂到肩膀瞬间全麻,他猛的咬牙抵住,剑上绽出两条裂痕。

深陷泥潭的古颜彻底被激怒了,“想要一起死,那你就先去死吧!杂种!”他说的是胡语,谢玦听不懂,却能清晰接收到语气中的恶毒恨意,瞬间抬起眼睛。

古颜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力大无穷且反应极其敏捷,即便是在人人骑马射箭的大草原上,他的武力也称得上数一数二,十二岁时,他就曾打败先皇木华黎帐下最威武的三大勇士,被赠予雪羽花带,和克烈形容他“野蛮得像一头牛”,论单打独斗他还从没败过。

杀心大起的两人同时朝对方挥动武器,空中只能听见金铁连续相撞发出的惨叫,没有任何具体招式,全是最原始的劈与砍,拼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最暴烈的力量置对方于死地。

体力在江水中迅速流失,两人打得浑身是血,谢玦最后一剑骤然提起全力,劈向古颜脖颈,古颜同样大幅度甩动月弯刀冲过来,铮的一声,交撞的瞬间,谢玦手中的剑忽然发出一声类似咀嚼脆骨的声音,它断成了两截,碎块在空中飞崩开,有几颗光点飘入谢玦的眼中,他的脑子轻嗡一声。

在这被无限拉长的一瞬中,古颜的神情渐渐痛快起来,手中的月弯刀带着惊人的力量继续斩开一切,砍中谢玦肩膀,整条手臂被齐肩斩下,刀锋狠狠嵌入肩胛骨,谢玦猛的用半边身体抵住,有细密的血珠慢慢从肩膀断口冒出来,转瞬间黑红的鲜血汹涌而出。古颜一脚正中谢玦的胸口,猛的将人踹入水中。

那冲出去的半截断剑命中古颜的肩膀,砍开铁质缎带,有什么重物跟着谢玦一起扑通掉进水中。

“啊——”古颜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像濒死的野兽在咆哮着发泄,两人在打斗中均身受重伤,体力也几乎流失殆尽,他抬手一把折断插在身上的数支白羽箭,朝水中的谢玦冲过去,都没有看人,挥起手中的月弯刀就是暴风骤雨的劈砍,把他砍成碎块!把他砍成烂泥!把这一切现实都砍碎!

有眼泪从他的眼睛中流出来,在他的身后,是早已陷入熊熊火海的清河城与一望无际的寂静乱野,“不,我不会输!上天让我来到这里!我绝对不会输!我也不会死!该死的是你们这群卑贱的汉人!”

他砍到力竭,月弯刀被河石磕绊了下,随着他松开的双手而丢出去,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对,我没有败,我还能走回去,三十万而已,我没有败!”此刻江面上已不剩下什么人影,他转过身蹚着水,越过红色的马尸,注视着火光照耀的江岸,神情变得恍惚奇异起来,他慢慢抬起腿往回走。

在他身后,水中传来一点很轻微的水花动静,谢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死,有样东西沉重的压在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他听见浪花拨动的声音,微弱的感知到是古颜正转身离开,原本干涸的心脏忽然又冲出一股热流,冰冷的身体战栗了下,他的左手指节摸到了那样正压着他的东西。

古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岸,眼中全是生的希望,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一道黑色身影极为缓慢地从水中升起来,古颜刚走两步,突然一股大力从后背传来,框的一声,他被撞倒在地,冰冷的金铁套在他的脖颈上,求生的本能让他猛的瞪大双眼,抬起手臂去抓那怪物。

他一翻身,一张鲜血纵横的脸出现在眼前,谢玦用尽所有力量将他压在水中,弯腿用膝盖挟制他的右手,他只有一只手,那只手中握着一张被劈得面目全非的黄金弓,弓弦竟然还没有断,古颜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弓,强烈的惊悚席卷他的脑海。

木阿蒙的黄金弓!

他死死抓着谢玦的脖颈想要杀死他,“你……”

谢玦用膝盖抵住弓角,眼中冒出不能直视的光,他用尽浑身力量压下去,骨裂的声音响了一声,他一把用力直接压到底,鲜血从水中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