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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必要问你,凡事都是看缘分。”他平静地说。

梁牧也点点头。他大概也能猜到钟彦云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良久,他才开口说: “那年在慕峰,陈念本来可以得救。当天和我们一起冲顶的还有个团队,他们带的设备更多,我记得随队的还有两名医生。他出事以后,我们立刻派人冲到第三营地找人拉救援。我们队里人和他们那边的向导也挺熟的,本来人家都要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帮忙,对讲机里面说的好好的,结果我们等了六个小时,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当时想过来的,是他们老板不让。天气窗口还有几个小时就关闭,每个人都花了六十多万登顶的,他们能弄上去一个是一个,分不出人给我们,就假装没听见。人都掉钱眼儿里了,都他妈的见死不救。

“当地向导都是年轻小伙子,家里也有好几口人等着吃饭,我也没办法。那天我差点没下山,我说山上太冷,得有个人陪他。万一……万一他醒过来。后来我也有点缺氧了,后面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甚至不记得怎么下山的了。再往后,天气就变差了,我在第三营地呆了五天,才能上去拉他。我……”

慕士塔格的下山路是他走过最难的五公里,因为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就在冰缝里,即使生还的可能近于零,也不是零。之后他很少谈起这件事,哪怕是梁建生都不太能理解他当时的想法,甚至还很马基雅维利主义,替对方团队的领队说话。梁牧也从不轻易说,可每每谈起,总是难受。

门打开了,几个人不知道怎么把钟乐乐给逗得哇哇大哭。郑成岭只好把钟乐乐抱出来,送到钟彦云手上。钟彦云松手跳下来,开始轻车熟路地哄乐乐。

等乐乐停止哭泣了,他才转头,看着在单独练左手的梁牧也,静静等待下文。

“陈念去世那年,他闺女和乐乐一边大。”梁牧也说。

那年,陈念的爱妻谭佳宁带着他俩三岁的女儿陈洛子,来大本营等着消息,五天之后,消息没等到,她却等到了陈念冻成冰的尸体。

谭佳宁是梁牧也大学时候的学姐,是名风光摄影师,也是最早在户外用电影摄像机拍东西人之一。当年,还是梁牧也介绍两个人认识的。他也被邀请作两个人婚礼时候的伴郎。他和陈念在攀洛子峰那一年,谭佳宁正好发现自己怀孕。女儿的名字,夫妻俩就交给了梁牧也来取。

梁牧也说,那就叫洛子。可谭佳宁自打出事那天以后,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梁牧也反而觉得,这样他自己更舒服一点。

梁牧也才又开口:“后来那组照片,我本来是匿名发到网上的,那时候每天吃饭睡觉走路都会想起他。获得了那样的名气,我是没有预料到的。怎么都觉得很龌龊,我消费他的生命,这还不够,还消费他的死亡。”

钟彦云猜道:“成岭找你拍这部电影,你说之后贵州的部分你不去,也是因为这个吧。”

梁牧也点点头:“我觉得一部分人——我不是说一格,是有一部分的人,会因为我在拍,因为这件事的商业价值,去挑战那些不可能。我不想推着任何一个人,走上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厨房里面的水流声突然停了。周遭都很安静,他只听得见钟彦云继续说:“你觉得,陈念是这样的人吗。”

梁牧也沉默了许久,没答话。

等梁牧也和钟彦云从侧门走回客厅,才想起来摄像机忘关了。他把机器放回屋里后,抬头一看,郑成岭已经调好了电视,从网上下载了正版的《人生如山》,召集了大家一起看。梁牧也说这片子他看过几百遍,每一帧都记得,就不再看了。他先一步回屋,池羽也紧跟着他身后进来。

过了一会儿,门外就有人敲门。

小木屋总共才五个卧室七张床,梁牧也自己只分到一间。郑成岭把门打开了个小口,丢了只睡袋和防潮垫进来。

“就这么多间屋子,小池就委屈你一晚上,跟我们挤挤啊。别不习惯。”

池羽仍面对着梁牧也,头也没回。他说:“没事,我很习惯。”他确实是挺喜欢睡睡袋。

等门掩上,梁牧也坐在那张小号单人床上,把外套和毛衣脱下来,池羽走进他一步,突然开口说道:“你要知道,你拍不拍,他都会去。”

“都会……”

梁牧也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池羽刚刚在刷碗的时候,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他语调挺平,就问:“你怎么知道。”

他半长的头发被毛衣弄乱了,而池羽透过乱发,看住他双眼,说:“因为我会去。”

挑战自我的意愿与是否有人在旁边记录无关。

如果是我,我会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屋里漆黑一片,梁牧也拉住他的衣领,凑近了吻他。却吻到他黑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