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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向晚让他自然点,放轻松,殊不知这是池羽遇到的最大困难。

他被冷光源刺激得一直眨眼,表情只有两种,要么是用力过猛,要么是面无表情。黎向晚无奈,便戳了戳旁边一直低头看电脑的梁牧也,说:“咱俩换一下。你拍我审。”

为了方便可以实时审片,摄影师的相机通常连着电脑。黎向晚掌镜的时候,梁牧也就捧着电脑审片,提供反馈。

梁牧也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来相机,先跟池羽说:“先出来歇两分钟。”

等池羽出来了,他向池羽带来的那个小助理招了招手,后者赶紧凑上前:“要拿什么东西吗?”

态度不错,就是眼力价儿也太差了。还是梁牧也轻声对他说:“给搬个凳子吧。”

为了拍摄,池羽脱掉了左脚辅助的步行靴,连绷带都不得不拆了。亚克力“冰”壳只有半人高,他左脚着不了地,只能一条腿蹲着或者站着,时间长了确实不方便。腿都蹲得发麻,也难怪他表情僵硬。

再进入置景时,梁牧也竟然开始跟他很自然地聊天。

“你左腿怎么了。”

这问题问得,语气寻常,像老朋友一样。好像他们回到了海港城高层的天台,而他第一次对着自己举起相机。

可这次,旁边十几双眼睛在看着。池羽许久不说话,嗓子都有点干涩,清了清喉咙才答:“应力性骨折,问题不大。”

梁牧也没插画,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在阿拉斯加拍广告时候才发现的,还好那时候是赛季尾巴了,之后……也没有其他需要滑雪的镜头。Ada姐都说我会挑时候。”

梁牧也按了两下快门,回头看黎向晚和她手上的电脑屏幕。

黎向晚道:“不错,保持这个状态,再拍两张。”

他转头,继续引导池羽:“阿拉斯加好滑吗?”

“嗯,条件特别好,坡度大,最开始我不是很适应,”池羽说起来滑雪,话匣子就又打开了,“跟准备FWT时候的训练场景都不一样,阿拉斯加是另外一种境界。”

梁牧也想到池羽跟他说的,便问:“……绝境?”

池羽咬嘴唇,眼神和他错开片刻,心驰神往。他又按快门。

So Far Gone,阿拉斯加瓦尔德兹,大山滑雪终级目的地。那一刻,他倒不是想起了‘绝境’,而是想起一年前,他们讨论起‘绝境’那时候。那时候,所有梦还没有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未名峰是真。

“不是瓦尔德兹,是海恩斯。‘绝境’还是太远了,气候条件不太好,今年整体上积雪稳定性不够,一上去就触发雪崩。我们过去了,可当地向导说找不到合适的窗口。”

梁牧也的眼睛从取景框抬起,抬起手示意他稍等,转头和黎向晚交流:“我觉得可以试试冷光。”

片刻后,显示器吐出成片。黎向晚看着他,说:“现在面部的效果是比较柔和的。布景是冷色,你再补冷光……”

“嗯,我知道,”他打了个手势,让灯光师往侧面移动:“光板再往侧面移动一下,左边减光,蜂巢换一个15度的,我看看效果。”

如同他对模特的妆面效果有坚持,造型师对衣服的布料也有坚持。最后定下来的这一套衣服,薄而透,类似亚麻质感。人眼看到的和相机镜头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内容更多,层次更丰富,潜意识会帮助眼睛勾勒完成那个画面。梁牧也今天一直在用相机的眼睛去看他,还要重新适应用肉眼看他。他看得见他的脖颈,肩膀,肩胛骨那个形状奇怪的像儿童画一样的纹身,膝盖上磕碰的痕迹,腰腹,大腿,左脚踝的那道疤……

灯光师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梁哥,已经上了15度的。”聚光罩加上蜂巢过滤会更加聚光,他们工作室那个大的聚光罩借出去外拍了,剩下这个聚光效果没那么好,错让他以为是没加蜂巢罩。

梁牧也缓了缓神,他上午明明刚刚吐槽过这个聚光罩Bowens卡口的问题。他很少很少搞错器材的。

片刻后,他说:“那就麻烦换30的我来看看。”

等灯光就位的时候,梁牧也才又对池羽说:“继续讲,别停。”

池羽没有太多创意,规规矩矩地问他:“讲点什么?”

梁牧也耐心地引导他:“阿拉斯加,比起韦尔比耶……”

韦尔比耶是每年FWT决赛的场地。

“不太一样,在AK是一种滑法,没有feature(天然道具),大山滑大线,在韦尔比耶……你看了我比赛?”池羽难掩惊喜,绕过镜头寻找他的目光。

梁牧也没有否认:“看镜头,放松。想象一下你在韦尔比耶drop in之前那一秒。你眼前是看好的那条路线……属于你的,你必须得滑的这条线。”

池羽的眼神变了变。左边减光,池羽的右脸暗了下去。从没有蜂巢罩,到15度蜂巢,又换到30度,光线聚焦在了更小的范围内。光线调整之后,他左侧脸的线条冷厉,一边脸是阴影,而他看向有光的地方,整个画面构成变得深邃而神秘,富有力量。

把一个根本不可能被关住的人封印在冰层里。完美与残缺。凝视与被凝视。真实与虚构。瞬间与永恒。充满矛盾的一张照片,不是时装秀,而是艺术品。

黎向晚想到昨晚梁牧也对她说的,拍好池羽很简单,只需做减法。所以,他减去冗余的服饰和首饰,减去遮盖,甚至减去灯光。

黎向晚没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只称赞道:“很好。”

梁牧也点点头,也对池羽说:“不错,休息一下。”

黎向晚站起来,一时间没人注意他俩这边。池羽对着他的后背,仍遵从他之前的指令,开口说:“其实,滑完那条线之后,我的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嗯?”梁牧也之前只是引导他放松,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拍摄上,对他说的内容没太注意。可池羽当了真,还真跟他分享起人生来。他一时间也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说在韦尔比耶……”冷光源照得池羽有点不舒服,梁牧也低头把电箱关掉,池羽的脸陷入一片黑暗。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昨天做采访的时候,我就在想,赢了那场比赛之后,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梁牧也就在黑暗中,跟他对视了几秒。他肯定是听见了。

可池羽不太清楚他是否听懂了。下一秒钟,灯箱又打开,他的情绪曝露于冷光源之下,无处可藏。

“再照一组吧。你状态不错。我们内页还要用。”

池羽似是抛下颜面,又主动问:“你在格凸……怎么样?去年夏天,就去了吗?”

梁牧也答得顺畅:“去年夏天?我不在贵州。”

池羽迅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当初他第一次来工作室拍广告,梁牧也那时候其实是在北京的。他只是不想见到自己,才换黎向晚来完成任务。

而今天,那个人估计也没想真的跟他聊天。工作需要而已。

冰是假的,可他手扶上去,仍觉得瓦凉瓦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