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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监。

监正大人命朱雀司少监朱湘将二人安排入学,心中却堵着一口郁气。

来的居然不是黄壤。

监副李禄一眼看穿自家监正的心思,也忍不住劝说,道:“监正大人是不是又同谢宗主较劲了?”

“哼。”第一秋提及此人,仍是生厌。

李禄只好劝道:“监正大人若是真心喜欢阿壤姑娘,便该知道她的处境。如今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息老爷子是她外祖父,这个您已经是得罪死了。但好在阿壤姑娘与之不亲,没什么感情,倒也罢了。”

他细细替自家监正分析:“但谢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嫡传师尊。阿壤姑娘随他学艺,二人感情也深厚。您处处与之作对,也难怪谢宗主不肯让您跟阿壤姑娘接触。”

监正大人虽然心中不忿,但想想也是这个理。

他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这个李监副就有经验了,他说:“当初下官门下,有几个家伙娶亲,老丈人也不同意。但是好男怕缠,好汉怕磨啊。监正还是要有些耐心,对谢宗主多加讨好。否则就算阿壤姑娘艺有所成,难道出师之后,她就不认师父了不成?到时候,若监正与谢宗主针锋相对,她也难做。”

“也是。”监正大人深以为然,道:“是本座疏忽了。”

李监副见他言语认真,也颇为欣慰:“好在如今玉壶仙宗派弟子过来游学,也算是有了个来往。这是好事。”

也亏得他这般劝慰,司天监倒也没为谢笠和谢减兰。

二人在朱雀司游学,虽然只是学习绘刻胸板,却也是大开眼界。

玉壶仙宗,曳云殿。

黄壤进来的时候,谢红尘坐在书案边,正绘制一座剑阵图。黄壤也没向他施礼,只是装了点水,去浇他案头的兰花。

谢红尘没有拒绝,事实上,他很喜欢黄壤无声的亲昵。

黄壤浇完花,又为了烹了一盏茶。

谢红尘貌似绘制着剑阵图,然而却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边,他不由端起来,轻抿了一口。

黄壤正要用除尘的法宝,为他清扫书房,他突然说:“你的茶艺进步了。”

“是吗?”黄壤意外。

梦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为谢红尘烹了多少盏茶。

谢红尘从未称赞过一句。

“弟子茶技未变。”黄壤浅笑,“是师尊心境变了。”

“是吗?”谢红尘没有看她,但他喜欢这么跟她说话,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说:“阿壤,除了育种、练功、茶艺、下厨,你还会些什么?”

啊,想要更了解我吗?

黄壤向他飘飘一福,说:“其实,弟子偶尔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让师尊见笑。”

“跳舞?”谢红尘惊愕,随即问:“剑舞?”

黄壤修习剑道多年,若说是剑舞,那便不足为奇。

岂料,黄壤说:“桃夭。”

“桃夭?”谢红尘愣住。剑仙最是浪漫浮丽,他虽被宗门之事所累,但也颇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为流行的乐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黄壤微笑,追问:“师尊要看吗?”

谢红尘知道自己不该,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岂能令女弟子为自己起舞?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浅浅淡淡地答:“可。”

这个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处腐溃的伤口。

而黄壤似乎不觉,她说:“可弟子并没有合适的舞衣。”她靠近谢红尘,浅浅笑道:“师尊修为惊世,总能为弟子寻得一件吧?”

谢红尘当然能。他的幻术之功,早已大成。

他闻言低头,取纸作画,随后剪纸成衣,递给黄壤。

黄壤接到手中,那纸上衣已经变成一套鲜艳亮丽的衣裙。她向谢红尘飘然一拜,道:“弟子去里间更衣。”

说着话,她行入一个暗室。

但刚刚进来,她就意识到不好。

这个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场梦境时,谢元舒重伤谢红尘,又要诓来谢灵璧,这才让她躲入其中。

果然,谢红尘也是眉峰微皱。

他这内室,黄壤并不曾进入过。她怎么会知道这处暗室?

而很快,黄壤换好舞衣,掀帘出来。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这曳云殿的内室,弟子从未进入过。但真要入内,却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见师尊一样。”

谢红尘先是为她姿容所慑,随后闻听此言,陡然愣住。

“你……见到为师,也觉熟悉?”他语带迟疑。他初见黄壤,何尝不是如此?仿佛是前缘未尽,缠绕几世。

黄壤一身舞衣灿若云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飘飘:“一见如故,只觉浮萍有靠,可以依托。”

话本虚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梦外的初见。

那一年的仙茶镇,黄壤初见谢红尘,何尝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靥如花,道:“弟子为师尊跳舞。只是有舞无乐,难免失味。倒是要劳烦师尊了。”

桃夭这样的曲子,自然难不倒谢红尘。

谢红尘自书架上取出一根长笛,心绪仍然恍惚,却不由自主动吹去那一曲桃夭。

黄壤水袖轻抛,就在这书房起舞。

书房地砖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鉴人。

她赤足踏于其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黄壤确实苦修过这支舞,曾经为了取悦谢红尘,她找了许多名伶请教过。土妖其实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总能成功。

她练了足足一年,曾经在兰花丛中扭过脚,坐在地上吸气半天才站起来。

也曾经面上表情不够好,跳着跳着,便收了笑容。

她无数次纠正,本想在夏天跳给他看,可真正跳的时候,已是深秋。

那时候她衣着比这清凉华美得多,可谢红尘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兰花之中,一边观舞,一边饮酒。

黄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但这场梦里,她仍然选择跳这支《桃夭》。

红尘,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够柔软了吧?

不过不要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跳这支舞了。

她面上带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里却又重回那场魂梦。

她目光灼灼,凝视谢红尘,谢红尘也在注视她。这书房色调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艳若朝阳。谢红尘移开目光,专心吹笛,却连思绪都浸染了艳色。

等到一舞终了,黄壤似乎略有了几分羞色,道:“弟子入内更衣了。”

说完,她团着云霞似的舞袖,小跑着入了内室。

谢红尘缓缓搁下长笛,他能控制脸上表情,却不能压抑心中的悸动。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拥抱她。

然而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别的欲望。

那魔念如丝,寸寸纠缠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细汗,想到晃动的罗帐。想到那些令他觉得肮脏的一切。

可他无法抗拒。

黄壤换回了浅金色的弟子服,这衣衫自然是干净利落,方便练功。自然,也极尽保守。

仿佛方才无边丽色只是梦。

而书案前,谢红尘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盏,却并未端起,许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练功,不要再来曳云殿了。”

哈,还是抗拒吗?

可黄壤其实太了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动之时,那字句里微微的喑哑。

她缓步上前,语声里带着纯净的关心,问:“可是师尊身体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过来看看吗?”说着话,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温度。

而谢红尘如被火烫,瞬间甩开了她。

黄壤忙道:“师尊恕罪,弟子忘了,师尊乃第一剑仙,哪里会发热?弟子真是糊涂。”

“无妨。”谢红尘以手臂隔开她,道:“为师无恙,你回去吧。”

“可是师尊看起来……令人担心。”黄壤缓步靠近他,说,“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吗?”

她声音极轻,看似担忧关怀,可谢红尘也曾习惯这种音色。

从前祈露台,每当她有意撩拨,便是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时她在怀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说出这两个字,竟像是用尽了力气。

黄壤于是道:“弟子告退。师尊……还请保重自身。”

说完,她缓缓后退,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等到她脚步声去远,谢红尘双手抱住头,俯在书案上。

他想留住她,让她留在曳云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从此悲喜随他,爱憎随他。

这当然不是什么师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缪。自然也知道师徒如父女,伦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个人,像是本来就只属于他。

本来就应该只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