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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壤趴在墙上,听清了黄增与人约定的地点。

他似乎也担心人多眼杂,特地挑了个三里坡的竹屋。

黄均一直不说话,黄增道:“好妹妹,大哥就当你答应了。你帮了哥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长子,以后这黄家,早晚是我当家作主。大哥绝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黄壤一直等到他离开,这才跳下院墙。

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年,她八岁。

八岁之前的黄壤,尚且冲动热血。

她讨厌黄增,讨厌黄墅,甚至讨厌息音,讨厌黄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连黄均,她也不太粘着。

再加上黄均性情寡淡,于是姐妹二人也并没有那么亲近。

可是,黄均是整个黄家,唯一照顾她的人。

她对黄壤毫无温情,只是默默把钱省下来给她买衣裳、小食。她偶尔也教黄壤习字,可惜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黄壤总以为,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姐姐。

可是在后来,光阴滚滚碾过了仙茶镇,碾过玉壶仙宗,碾过她半生岁月。

黄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这么一粒明珠。

黄壤的性情,是从八岁开始改变的。

八岁之前,她是长着角的牛犊子。见谁都敢顶一头。八岁之后,她是温顺的小绵羊,遇见谁都端庄温良。

黄壤拍干净双手,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又把头发也好好挽了个小揪揪。

临走时,还偷偷扑了点息音的香粉。

从小院出来,她又看见刚才摔在地上的蜜饯果子。

——很好,还可以再用。黄壤把这些蜜饯果子捡起来,重新用纸袋装好。

等到傍晚时分,黄增生怕事情败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黄均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出门。

黄壤一脸天真地跑进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黄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楼艳妓,因着怀了黄增,这才被抬进黄家。据说当时,息音跟黄墅成亲不久。

息音哭过闹过,而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尽出,息音处处碰壁。

等到生下长子,她更是不把息音放在眼里。

息音论手段,又玩不过她。

论风情,更是望尘莫及。

她尚未能把这春秀赶出门去,已经被黄墅厌弃。

只可惜,这春秀也没能得宠多久。后来黄墅很快又得了其他美人,哪还看得上她这般出身?

连带着黄增也受尽冷落。

此时,春秀看见黄壤,不由十分厌恶:“你来作甚?”

黄壤哼了一声,说:“我娘说,以后你这庄院子给我住。我先进来看看。”

春秀怒道:“呸。你这小贱蹄子!平日就是吃打不够!来人,还不把她赶出去!”

黄壤梗着脖子,说:“等大哥被人打死了,你也会被赶出黄家。这院子,我怎么就住不得?”

她“童言无忌”,春秀心中却是一凛,她问:“增儿?他怎么了?”

黄壤哼了一声,却不肯再说了。

春秀上前就将她拎起来:“你大哥怎么了?”

黄壤看似受了惊吓,不由说:“他……他欠了许多赌债,那些人将他带到了南边三里坡的竹屋里。说是要打死他呐!”

春秀一听这事儿,哪敢耽搁?

她有心想要找人帮忙,但听说黄增欠了赌债,又怕惊动黄墅。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她不敢耽搁,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悄悄出了黄家。

一直等到她离开,黄壤这才去寻黄墅。

那时候,黄墅正在和他新买的婢子调笑。

那婢子穿得妖冶,头发半披半绾,显得很不良家。

黄壤却当作没看见,她抱着纸袋,笑靥如花:“爹爹!”

她张着双臂跑进来,黄墅见到她,先是皱了皱眉头。

黄墅不喜欢黄壤,因着他和黄均那档子事,总还是太过下作。

但今日的黄壤干干净净,阳光一样柔柔暖暖的一团。他便也带了一分和气,问:“什么事?”

黄壤举着纸包,说:“女儿得了一包蜜饯果子,特地来给爹爹的。”

黄墅哪会在乎什么蜜饯果子,但黄壤递了一颗过来。他还是任由她塞进嘴里。

那蜜饯着实普通——黄均哪买得起昂贵的小食?

黄墅吃了一颗,便道:“好了,爹爹吃过了,你下去吧。”

黄壤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几颗递给他,一脸天真,说:“这几颗是干净的,爹爹留着吃吧。”

“干净?”黄墅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纸袋,问:“袋子里的不干净了?”

黄壤嘟着嘴,说:“出来的时候遇到大哥,被他弄撒了。”

黄墅唔了一声,他对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感兴趣。

——其实单看黄壤脸上的青紫,他也大抵也猜出来。

但是终归是儿女打闹的一些小事,他哪有心思过问?

还是眼前美婢,更可人疼。

黄壤又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说:“今天晚上秀姨不在,爹爹去我娘那儿好不好?我娘天天念着爹爹呢。”

黄墅一听,顿时忍不住厌烦。连带着便觉得眼前的女儿也碍眼起来。

他说:“我有空自会过去。你……”问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秀姨不在?她去了哪儿?”

也无怪他疑心,春秀本就是青楼女子。这眼看天就擦黑了,她不在家,能去哪里?

黄壤又喂了他一颗蜜饯果子,一脸天真,道:“听说去了三里坡的竹屋。爹爹就关心秀姨,都不关心娘亲!”

“三里坡,竹屋?”黄墅拧眉,“她去那里做什么?”

黄壤说:“不知道,爹爹再吃一个!”

黄墅哪还有心思吃什么蜜饯果子?

他立刻起身,叫了两个家丁,道:“随我出门!”

黄壤哄得他出门,这才跑到院子里。此时,黄均已经收拾停当,黄壤扯住她的衣角,哪肯放她出门?

“姐姐今天教我读书!”她找来一根树枝,拉着黄均在院子里的一块沙地上,开始写字。

不过半个时辰,外院就闹将起来。

那春秀果然是去了三里坡的竹屋。而那里等着的乃是几个色中饿鬼。一见了她,几个人哪管她是不是黄均?

黄墅去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春秀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也顾不得儿子,只能说是替黄增还赌债。

而黄增此刻还在外面躲着,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春秀就从黄家失踪了。

有人说她是被黄墅发卖了,有人说是被黄墅生生打死了。

这事儿传得玄乎,但黄增也被黄墅狠狠打了一顿。他这个长子,算是彻底失势。从此在黄家便似家奴一般,人人可欺。

当时,黄壤在息音的院子里,手握一截书枝。记忆之中,她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说谎。

她甜言蜜语、虚情假义地讨好着黄墅,其他人于是纷纷编造谣言,称她跟她姐姐也是一路货色。息音常常毒打她,黄壤却并没有黄均那么逆来顺受。

她待息音也越来越冷漠。

她经常和息音对骂,竖起全身的毒刺,对抗羞辱她。她讨好着村长、族长,学会欺凌其他兄弟姐妹。她悄无声息地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家里,黄壤不能招惹。

于是骂人揭短、伤口撒盐,哪管别人的悲伤苦痛?

及至后来,黄壤会有点明白,为什么黄增母子会如此恶毒。

——大抵因为在这个黄家,人人自私冷漠,却并没有谁称心如意过。

她在沙地上,横平竖直地写一个字。

一个“秋”字。

第一秋,那些尖刀划出的创口,太过丑陋。这一梦,我不要这么过了。

院外,黄均脚步匆匆地回来,刚走到院门口,正好遇到黄墅从一房小妾的院子里出来。

一见到他,黄均整个背脊都僵直了。

黄墅走到黄均面前,抬手理了理她的碎发,黄均不由身体后倾,下意识躲避。

“这是从田间回来?”黄墅故作慈爱地问。

而院外,无数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黄均只得嗯了一声,黄墅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这个家里,就你最乖。”

黄均低垂着头,始终没有看他。黄墅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于是口气和蔼地道:“粗活就交给下人去做,不要累着。去吧。”

黄均这才紧走几步,躲进院子里。

而外面,等到黄墅走远,其他小妾便不阴不阳地骂起来。含沙射影和指桑骂槐这些事儿,她们修为可高深了。

黄均自然不敢还嘴,她只能装作无事,经过黄壤面前时,见沙土上已经写了满满一排“秋”。她说:“这个字,你昨天不是写过了?”

黄壤仍是执拗地又写了一个,道:“我就喜欢这个字。”

黄均也不在意,她顿了一顿,突然问:“黄增母亲的事……是你做的?”

“姐姐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黄壤埋头继续写字,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这一生,要怎么过?

她不想再执掌什么黄家了,那样的话,黄均至少还要等她长大。

时间太久了。

人在度日如年的时候,时间是锈钝的刀。

这仙茶镇黄家烂成这个样子,不待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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