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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静理也不理,径直向内堂走去,孟素珊赶紧跟上,同时叫晚兰快去叫大夫过来。

一口气走到内堂,孟庭静困兽一般踱了两步后在贵妃榻上坐下,他双腿岔开,黑袍流水一般淌下,左手搁在雪色的里裤上,他看着自己的手,胸膛起伏着发抖,孟素珊急急地跟了进来,她看孟庭静似乎有些魔怔了一般,忙去拉他的手,“庭静,你这手怎么回事?”

孟庭静仍是怔怔地盯着裤子上的血迹,他边喘气边缓缓道:“他连衣服都没换。”

孟素珊没听明白,“什么?谁?谁衣服没换?”

“他算准了我会追出来,他算准了……”孟庭静边说边滚动了喉结,像是喉咙中极其的干涩一般,“算准了我舍不得……他对我一点情分也没有……”

孟素珊听得一头雾水,孟庭静却是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捏紧了拳头重重地砸了一旁的桌子。

孟素珊被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好一会儿,她才捏着手帕罩上孟庭静的手,轻声细语道:“庭静,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孟素珊的话戛然而止。

紫檀木桌上一点水花溅开。

孟素珊看了那漫开流淌的水渍,又看向了孟庭静。

孟庭静面色冰寒,脸上一道清晰的水痕。

孟素珊彻底呆住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什么样的打击会叫孟庭静如此痛苦,便是孟焕章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见过孟庭静这样失控。

“没什么,”孟庭静却是站了起来,黑袍垂下,挡住了里头的血迹,他平淡道,“都过去了。”

水路走了一个多月,矿顺利运到,尾款也随即到了聂家账上,聂青云带着支票去码头拜访,只交出了支票,而没有见到孟庭静,她神色怔怔,望着海边深紫色的晚霞,低声道:“麻烦转告孟老板,多谢他的帮忙,聂家永记于心。”

孟庭静的下属脾气全都跟着老板走,除了在孟庭静面前乖得像老鼠,面对外人是一贯高傲得像老虎,对聂青云不咸不淡道:“聂小姐客气了。”

聂青云带着另一张支票去了宋宅。

宋玉章也不在。

“五爷出去接人了。”

“接人?接谁?”

“好像说是什么修铁路的工程师?”

所有的木橛在过年之前全部定下了,俞非鱼很高兴,痛快地同一起干活的其余工程师还有工人学生们一起喝了顿大酒。

酒在四面漏风的木棚里喝,不妨碍他们喝得热火朝天,俞非鱼喝得胡子都全湿了,翌日睡醒,立即便抄刀刮胡,勉勉强强地洗了个冷水澡,他打着哆嗦,像条冻坏了的落水狗一般给宋玉章写信。

他倒不觉得自己在写情书,他写起情书来可是很肉麻的,哈哈,这还远远不到他情书的标准呢。

倒不是俞非鱼不想写,而是笔尖触碰到信纸,自然而然地便流出很朴素平实的字句。

兴许,是那些肉麻字眼对于那个人来说太轻浮了,有些玷污的感觉。

俞非鱼边写,脑海中边浮现出了宋玉章的身影。

英俊的、潇洒的、冷清的、带些淡淡的忧郁。

好像天上残缺的月亮照向人间,连光芒都是乳色的,美得动人心肠。

两人见不着面的这段日子里,俞非鱼脑海中将宋玉章的形象已美化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这是他的老毛病,一旦对谁动了心,就会在心中将对方幻想成个完人。

人无完人,所以俞非鱼总是在现实中单方面的失恋。

不过宋玉章至今仍然还是在天上,因为他不仅离俞非鱼很远,而且还不理他。

信一寄出去,俞非鱼就踏上了快乐的返程旅途。

来时因为工作繁忙,俞非鱼一味埋头赶路,丝毫没有留心身边风景,返程倒是慢下脚步,津津有味地开始了“冬游记”,看到一株草都要停下来薅一薅。

这样东看西玩的后果便是宋玉章在俞非鱼信上所定的时间等了半个钟头后依旧不见人影。

幸而车内也不冷,宋玉章系了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脖子里不进风就没事。

司机看他等得无聊,便道:“五爷,吃糖吗?”

车上有个糖盒子,司机自己提神的时候会吃两颗,宋玉章问他要了一颗,糖是很清凉的薄荷味,甜而辣,的确是很能够提神,宋玉章舌头挑着薄荷硬糖,很快便觉得整个口腔都变成了薄荷味。

司机以为他无聊,其实他是闲不下来的,脑子里还在想事,银行、商会、铁路、股票……等等繁杂的事务都在他的脑海中游荡,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譬如快过年了,要给银行的员工、家里的佣人包红包,家里是不是该添些装饰……事情太多,一点多余的东西都塞不下了,别的事,就不去想了。

薄荷硬糖在嘴里搅动着与牙齿磕碰着发出响动,宋玉章越想越投入,几乎有些忘乎所以的意思。

“五爷,好像来了。”

舌头在口腔里一顿,宋玉章抬起眼,目光射向车前的玻璃,果然是看到了车辆马匹,他将剩下的那一点薄荷糖嚼碎了,推开车门下了车。

俞非鱼远远地就看到了宋玉章。

几个月没见,宋玉章的风采依旧非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俞非鱼都觉得他风度翩翩,叫人为之折腰。

“宋行长——”

俞非鱼从车窗里探出头脸向宋玉章用力挥手。

宋玉章看见了,他面上带笑,同时心里很担心俞非鱼会从车里摔出来。

车一停,俞非鱼便率先从车里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到宋玉章的面前,他整张脸都极其的有光彩,看上去神采奕奕,就连下巴处的伤口也显得不羁随性,他非常高兴欢欣地道:“宋行长!”

宋玉章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得嘴角也上扬了起来,“俞先生,此行可顺利?”

俞非鱼双眼晶亮,“有不顺利的时候,也有顺利的时候,总的来说,也算是幸不辱命。”

宋玉章在信里便得知俞非鱼已经把前期准备的工作全部做完,然而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真正从俞非鱼嘴里听到这尘埃落定的消息,心中才算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开春的时候铁路就可以动工了吧?”

“是,天气稍微暖和一点儿就行,看地面的情况,只要没有冻上,应该就没问题,不过条件太恶劣了,工人们会很吃苦,这样很不人道,工作环境不好,效率也会低下,这次过去搭的木棚漏风太厉害了——宋行长——”

宋玉章正耐心地听着,骤然听他点名,便温声道:“你说,我听着。”

俞非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相貌偏于硬朗,这样笑颇有些可爱之处,“哎,我实在是忍不住啦,宋行长,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宋玉章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是我失礼了,俞先生工作完成得那么出色,值得一个感谢的拥抱。”

宋玉章大方展开了手臂,俞非鱼也很高兴地展开了手臂,两人拥抱的一瞬间俞非鱼是紧抱了宋玉章的,随即便立刻松了力道,虚虚地拥抱着他,鼻尖微微一动,他的高兴又上了一层楼,惊喜道:“宋行长,你身上有一股薄荷味。”

宋玉章笑了笑,“俞先生,你身上有一股牛粪味。”

俞非鱼大惊失色地放开了宋玉章,向后跳了半步后猛嗅了自己的脖颈,“不会吧,我洗干净了才回来的。”

等他抬眼看到宋玉章面上淡淡的笑意时,俞非鱼立即明白了宋玉章是在同他玩笑,他随即也笑了。

两人相对而笑,俞非鱼笑得眼都亮了起来。

他将宋玉章在记忆和想象中美化到了那个程度,真正见到宋玉章本人时,依旧觉得惊艳欢喜。

这回该是真命天子了吧!俞非鱼很欣慰地想。

“我有个礼物给你。”

俞非鱼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他团在掌心不叫宋玉章看见,宋玉章也就淡笑着等他献宝。

“宋行长,你伸手。”

宋玉章依言伸出了手。

俞非鱼将自己团紧的掌心悬在宋玉章手心上头,掌心一放,一块薄薄的木片就落在了宋玉章手心。

木片是淡黄色,就跟世上所有普通的木头毫无区别,宋玉章看不出这东西的特别之处,于是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了俞非鱼。

俞非鱼露齿一笑,“这是铁路打下的第一块木橛上削下来的一片,我定点打木橛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东西很有纪念意义,尤其是对宋行长你来说,廖局长说海洲的这条铁路重修是宋行长你一手促成的,所以我想削下来一片给你留个纪念。”

宋玉章掌心托着那薄薄的木片,微笑道:“我很喜欢。”

俞非鱼笑得更高兴了,“你喜欢,那太好了,我想你那样有钱,送什么值钱的都难让你开心,这东西虽然不值钱,但你喜欢那就真的太好了——”俞非鱼正说着,眼睛又向宋玉章身后右侧看去,“咦,小孟怎么来了?”

回城车上有人已经往孟庭静那过去了。

俞非鱼恍然大悟,他忘了,他带的好几个工程师都是孟庭静给他匀过来的呢,哈哈,不对,他也是孟庭静手下的人哪。

俞非鱼终于想起自己是领了谁的薪水,忙对宋玉章道:“宋行长,我去跟小孟打个招呼,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俞非鱼飞快地向后跑了。

宋玉章将手心里的木片放进了口袋。

被众星捧月的孟庭静脸上是全然的面无表情。

俞非鱼见怪不怪,这位师弟从初来剑桥时便是以面色阴沉而闻名,谁他都不给好脸色,以前学校里有两个正儿八经的王子,孟庭静见了,照样是这副目中无人的神态,好像这世上就没人配他给个笑脸似的。

俞非鱼同他的关系也很一般,但俞非鱼是个天生心大又很善于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人,所以对孟庭静的阴沉不以为意,大大咧咧道:“孟老板,我回来啦,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回头再向你做汇报。”

他对着孟庭静挥了挥手,转身即走,飞快地又跑回了宋玉章身边。

宋玉章长身玉立,俞非鱼高大挺拔,对着宋玉章连说带比划,宋玉章看上去也并非无动于衷,后脑勺的黑发随着笑时的晃动也一齐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