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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便道:“张司衣也是本宫旧人,纵是有旧情又如何,手上染了人命官司,容不下他的不是本宫,是大胤律。”

她说得缓慢,没有瞧见叶亭宴在她身后露出的冰冷笑容。

*

靖和四年闰二月,到第二个二月末时,落薇听说宋澜将逯恒下了狱,只是没搁在刑部,反倒搁在了个新设的、名为“朱雀馆”的地界儿。

朱雀前街尽头便是簪金馆旧址,此行便是欲设皇帝手下直掌的监察机构,不知皇帝这一举动,可让朝堂反应过来没有。

“挪到朱雀馆去了?逢膺得陛下信赖多时,这次没有给他留情面么?”

烟萝跪在落薇面前,正在细细地为她的指甲涂着红紫色的蔻丹。

红的似火,紫的似霞,落薇的手指纤长优美,指间一点红犹如落日昏云一般,她久不涂这些鲜艳热烈的颜色了,寻出了那些裙子后才忆起,自己少年时原来还爱着这些玩意儿。

守在殿门处的宫人有些嫉妒地瞧着烟萝同皇后娘娘私语——烟萝本是琼华殿中最低等的宫人,虽生得好些,但沉默内敛、不争不抢,也不知是何时得了皇后的青眼,一跃便成为了她最贴心的侍者。

她站得远,听不见二人如同耳语一般的交涉,烟萝捧着她的指甲吹了一吹,轻轻道:“那位叶大人查了几日,说尸体上的刀口大不一般,像是某种特异兵器所伤,不敢直接查,报与陛下,陛下便叫内廷的侍卫都过来亮了兵器。”

“逯侍卫当即就不对,不得不现了自己的刀后,叶大人立刻瞧出他的刀有双刃,双刃中还有齿痕,正正对上,加之内侍省后来在西园寻到了逯侍卫断裂的指环,抵赖不得。当着众人之面,陛下不好袒护,气得踹了逯侍卫一脚,叫人将他挪到朱雀馆去了。”

落薇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哎唷”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带了些愉悦笑意:“叶大人这是算准了,寻了个不能避让的场合将逢膺揪出来,如此,就算是陛下也说不出他什么,反而要夸一句赤心肝胆呢。”

烟萝将落薇的手指裹好,淋些漆花之水,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上也浮现一丝讥诮:“逯侍卫被拖下去时还高呼冤枉,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不可能留此刀痕。”

落薇叹了一句:“这叶三也是能耐,分明上次还道尸体上毫无瘢痕,现今就能造出一道神鬼不知的伤来瞒天过海。”

烟萝却扬起眉毛问:“他告诉娘娘尸体上并无瘢痕?事发之后,小人也去内侍省看了一眼,那刀伤确切是有的。”

落薇一怔,随即无奈笑道:“本宫居然被他诓了。”

烟萝道:“左右也并非甚么重要的事,小人想的是,逯侍卫自从当年……一直得陛下的信赖,就算下狱,陛下会杀他吗?”

落薇端详着自己的长甲,笑道:“都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不死的道理?就算陛下不想杀,那叶三也定会想办法的。”

烟萝点头:“娘娘说的是。”

落薇嘴角噙笑,淡淡掀起眼皮,看了门口一眼,确信无他人能听见之后,便贴着烟萝的耳侧低声讲:“阿霏,下月清明行祭,可要我为你在你父母陵前上一炷香?”

烟萝服侍的手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平静地答:“不必了。”

*

酉时之后宋澜来了琼华殿,四下已经点起了蜡烛来,落薇跪在内室琉璃净瓶之前念佛经,忽地听见了殿门处内监悠长的唱和声。

她还没起身,宋澜就走了进来。

内室狭窄,落薇甚至能嗅到小皇帝身上遥遥传来的龙涎香气。

那香气甘甜醇厚,萦绕在鼻侧,叫她恍惚地想起,初初进宫那一日,先帝的殿中也点了龙涎香,但香炉之上还有兰花、桂花、梅花和松针风干后制成的香片,隔着这样东西,威严而冷冽的香气变得芬芳、馥郁、清丽、动人。它们是古远的,兰桂松梅,无一不是君子所爱,于是殿中青青似柏的少年君子走入这个素朴的世界,称赞她的花有百日长红。

言犹在耳,人却长眠于湍湍河水之下了,没有踪迹,不曾焚烧,灵山之上供奉的是虚浮的牌位,玉衣和棺椁里空空如也。儒家不信鬼神之说,可要君子正衣冠,他尸骨无存,如何叫人整理容貌、焚香祷告?如何能在兰桂之畔受着尘世祝福渡过往生长河?

今世已殆,佛道笃信来生事,连同君子之儒,她合拜了,才能觉得安慰。

死亡带走了身体,可汀花台上的跪地石雕是虚假的罪魁祸首,他们与他一样,都依旧盘旋在她的长河之上,是受屈而不得发声的灵魂。

这撕心裂肺的无声,总要有人替他们送入世人的耳旁才是。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来,内室中有钝了的古剑,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再疯狂一些,或许能够直接将它送入面前之人的胸膛。

可杀人只需须臾一刻,泄愤是最简单的事情。

宋澜自然不知落薇的这些心思,只是自顾地打量墙上挂的诸家画像,一佛一道一圣人,宗教在世情中颠沛不一,却在这小小的内室中完成了合流。

他弯下腰去,自以为体贴地将他长了一岁的年轻皇后扶起来。

落薇温婉地应声,她已然松了发髻,披散的长发拂过他的手心:“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