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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花树被月亮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漫延到远处看不清的深夜当?中,他伸手?去扯卷起?的竹帘,手?腕却无力,只好扶着窗框站起身来。

借着这来之不易的光亮,他看见自己右手手腕上一道泛白的伤痕,这才恍然发?觉,许久未见,它竟长得这样好了。

连伸手?摩挲,都已经全然察觉不到痛楚。

月亮西沉之后,影子也?会消失,然而只?要它在?,就与花树的树根联结,无论拖得多远,都会牢牢相系。

他在窗前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若是极爱那花树,是做月亮好,还是做影子好?

*

礼部奏请皇帝上太庙,本意是全其敬天承德之美名?,谁料江南之雨落迟了也就罢了?,京中还偏偏流传起那首《假龙吟》来。

因是假龙,皇帝祈太庙,上天才不肯降雨。

宋澜虽然在?早朝上绝口未提,但朝中众人皆知小皇帝因此事动了怒,这下再无人敢提起?帝后至太庙还愿一事,宋澜这些时日下放金天卫收缴铜铃后,还遣了?近身的朱雀在?京中探寻,务必要将流传歌谣之人找出来。

查了半月有余,一无所获。

落薇提着食盒踏入乾方殿前,先听见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从殿中悄无声息地退出来,面色有些狼狈,见她?站在?门口,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落薇也?不在?意,挥手?示意刘禧带着众人退下了。

乾方殿中没有点灯,宫人将大殿的门闭上,日光被切割为零星散落的碎片,落薇踩着这一地破碎的光华向空荡荡的殿中走?去,没有行礼。

走?了?不到十步,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阿姐”。

宋澜窝在龙椅的软垫上,穿了?深色常服,长发?挽了?个凌乱的髻,他面前的案上堆了?许多明黄封皮的奏折,案前则是砸碎的一地青瓷。

落薇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宋澜今日的衣衫放量大了?些,丝滑的锦缎在袖口堆了好几层褶皱,落薇放下手?中的食盒,十分安静地跪坐下来,将他腕口的衣褶一一抚平,触及最后一层,他的手?也?覆过来,玉石戒指凉得润泽,有酥麻的颤栗顺着手心绵延一片。

落薇没吭声,反倒是宋澜摩挲着她的手背,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道:“阿姐,京中……”

他说了?这半句话,却不肯往下说了?,落薇的目光缓缓从他面上流淌过去,忽地站起?身,在?龙椅之前跪了?下来。

“阿姐,你——”

“子澜,你怀疑我?”

宋澜起身扶她:“阿姐快起来,我怎么会疑你?”

落薇不肯动弹,定定地看着他:“自从歌谣案后,你一次都不曾去瞧过我,当?初礼部奏请上太庙,我是为了你的声名考虑,不想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人,借由这样的歌谣来诛你我之心!当初应礼部之准,是我之过,可若是子澜因此事疑我,今日之后,我不如?辞了?前堂去,自此再不插手政事。”

宋澜见她目光之中隐有泪光,不由得先心软了?三分。

除了怀恋宋泠之时,她?实在?是极少哭的。

今日的泪水,却是为他而落。

落薇不肯起?身,他干脆随着她?跪下去,将人拥在怀中哄道:“阿姐,我是从来不会不信你的。”

落薇抬手?搂了?他的脖颈,声音似有哽咽:“上太庙时,你把叶御史和常学士留在宫中,难道不是为了?我吗?”

宋澜微微松手?,便见她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那滴眼泪挂在下颌,将落未落,他看得十分愉悦,甚至不想伸手?为她?将眼泪擦拭了?去,面上却作出千般姿态来,讨怜道:“……阿姐,我本就不是爹爹选定的储君,当?年若非有你,早已死在了太师和朝中之人的手?里,我心中这样感激你,难道你不知晓么?我只?是太怕、太怕了?,如?果有一日你不要我——”

落薇低道:“你我夫妻四年,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意?从那年之后,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二?人絮絮一番,互诉衷肠,又落了几滴眼泪下来,好歹才敛了?情?绪。

宋澜揭了?食盒,见是她?做的绿豆糕,便笑道:“阿姐还记得。”

落薇在?案前坐下,随手?翻了?一本奏折,温言道:“自然不会忘记的。”

她?循例提笔,将桌上他看过、没看过的奏折都重阅了一遍,见有叶亭宴的劄子,掀开一看,却有些诧异:“叶御史上书,请陛下不要迁怒林家旁支?”

宋澜“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答道:“暮春场一事是有些蹊跷,但林召此人横行霸市、肆意欺侮却是不假的,朕本想同诛林氏三族,但亭宴所言有理?,为着朝廷声名?,依律量刑便是,不必广开连坐。”

落薇眼睫微动,没有吭声。

离开乾方殿时,烟萝抽了一方帕子递过来,落薇接了?,还不等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便迎面撞上了前来拜见的叶亭宴。

叶亭宴见她?情?态,眉心微皱,本想问一句,最后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娘娘。”

落薇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再问,便径自离去,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对方唇间溢出来的一丝嫣红口脂。

烟萝回头看着叶亭宴的背影,口中道:“如今陛下越来越信重叶三公子了?,我听闻,收缴铜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只?说虽然严苛,却令行禁止,如今汴都不闻铜铃声,议论落不到陛下耳中,自然是妙计。”

落薇笑吟吟地擦着面上的泪痕:“他这么信他,可太好了?。”

烟萝见她?眼妆晕了?些,有些担忧地问:“那娘娘这般情?态,陛下会信么?”

落薇将帕子丢回去,咬着嘴唇,心情?很好的样子:“谁要他信了?,我越如?此,他越不信,但他乐得享受,不肯拆穿我,只?好叫叶三来盯着我——相识十载,夫妻四年,我看不破这一张假面,他自然也?看不破,所谓至亲至疏,各有谋算才会如此,若是……”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只问:“会灵湖的荷花开了?么?”

烟萝道:“还要等上四五日。”

落薇便道:“恰好,恰好,你先为我备下些帖子罢,这次……记得将宁乐和舒康也请来。”

烟萝肃然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