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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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做声,绕过多宝槅架子,来到她刚才躺过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里。
“倒真是一场荒唐。”
青瓷瓶内花枝横斜,室内浮动暗香,相思没好意思跟过去,隔着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为何这样说?”
他眉间眼角尽是恨其不争的鄙夷:“为这样的事就断送性命,不是荒唐还能是什么?”
“……督公心怀远大,自然无法理解,但对于将情感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来说,被心上人敷衍欺瞒,却是会深陷绝望的。也许琴师就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他?”江怀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脑海里浮现出琴师瞿信平日的模样。他出身贫寒,又是乐籍,尽管饱读诗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步父亲后尘,在清江楼当了琴师。因为长相俊美,颇受诸多官妓喜爱,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闺中千金,也偷偷爱恋于他。
因此,当杨明顺呈上十多名可作为西厂细作的人员名单时,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
看起来清高固执的瞿信,因为要不断替好赌的父亲还债,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替西厂探得了不少重要讯息。再后来,他们知道了轻烟楼的若柳是东厂细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机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
在两人交往的日子里,瞿信源源不断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谁也没想到,他渐渐不满足于和若柳的私下相会,也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带着若柳逃离京城……
江怀越摇了摇头,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末:“什么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应见惯了风月言笑,却还在美色面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种悲悯情怀说道,“想来也只有你这样太过天真的人,才会同情惋惜。”
相思有心争辩,却又放弃了念头。他本就是不懂情爱的宦官,执掌大权后看惯生死,对世间人都该存有的情感更鄙弃看低,完全是个凉薄心性。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恐怕既会自讨没趣,也会刺伤对方自尊。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
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里厌恶、鄙视。只不过屈服于他如今的权势,才匍匐脚下,卑微谄媚。
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真正地待一会儿。
他穿着月白的曳撒,络络金纹交错盘缠,腰间躞蹀坠着碧青竹叶佩,流苏嫣红,斜垂在锦绣垫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很干净的,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发问,大概是感到与一个太监共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无形的肮脏与羞辱。
他躺在那儿,闭着眼依旧显露讥讽的笑:“我准你走了吗?”
相思愣了一下,轻轻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事情暂时结束,大人若还有善后的行动,奴婢留在这里也不合适。而且,奴婢来的时候是有伙伴的,之前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出了绮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会着急慌乱。”
“那就让她着急去吧。”
不知为何,江怀越心里浮涌起一种想要故意令她生气、不满的念头。说完之后,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着看她的愤怒与无奈。
相思果然抿紧了唇,克制着情绪道:“督公为什么又不想放我走?”
他从容自在:“你是若柳之死的见证人,如此紧要关键,岂能轻易放你归去?”
“……那您这次又打算扣留我多久呢?”她破罐子破摔,忿忿不平的神情也掩藏不住了。原本清丽温和的模样,因为含了不悦,倒更显出几分孩子气。
江怀越却不回答,反问道:“盛文恺去找过你姐姐,说了些什么?”
相思惊诧,盛公子来找馥君的时候根本没惊动别人,且又来去匆忙,可是他居然连此事都知道,简直像是上天入地都布满了暗哨。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寻常话语,叙旧而已。督公怎么关心起这事?”
他缓缓起身,转到相思身后:“只不过想知道某人为何特意要放你们出去。看来是盛文恺为了你们姐妹两个,专门去求见了我义父,也就是前任东厂提督。他自己才从辽东升调回京城,居然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出面说情,倒有些本事。”他顿了顿,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此尽心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如其来的温热呼吸令相思骤然一惊,继而后背乃至手臂都起了寒意。
起先那些漫无边际的闲扯似乎只为了在不经意间引出这个问题,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他还在身后,距离那么近,让她无法真正镇静下来。
“他……他们盛家,与我家本有故交。督公您既然耳目遍布,自会知道盛大人和我姐姐原先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必隐瞒了。”
江怀越轻笑,似乎带着惯有的嘲弄。“我叫人查过,他和你姐姐订过亲。只为了这个?”
“不然呢?”相思攥了攥手指,回过头,正视着近在咫尺的江怀越。
他的眼是被霜雪化水深深浸润的黑曜石,凉寒透澈,又沉定寂静。
寂静得不符合他那样年轻的模样,像是已经阅尽风华轮回,尝遍苦乐酸辛。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江怀越原本沉定的眼里似有波动,然而转瞬即逝。在她还未领会之前,他便后退一步,扬起下颔恢复了倨傲神情。
那种令人惊颤的感觉还萦绕在四周,相思感到莫名恐慌,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江怀越只盯了她一下,转身便出了隔间。
“督公,裴炎已经匆忙进宫,想来是去找万岁告状,说不定还会求见高惠妃。但姚千户已经把瞿信的家人都带离了京城,裴炎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证据。还有,那对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小的也已叫人去顺藤摸瓜,天黑前一定……”杨明顺话还没说完,江怀越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将他拽了进来。
杨明顺只觉莫名其妙,哭爹叫娘地喊着痛,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直至看到了无奈地坐在隔间里的相思,才惊叫起来:“她、她、她怎么还在这里?!”
江怀越一撒手,看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冷冷道:“不是你下的担保吗?说本督会保她一生平安,小女孩子当了真,自然哭着喊着不肯走。”
相思简直惊呆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人。他怎么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杨明顺也信了,哭丧着脸解释自己本是为对付裴炎才临时起意,继而又责怪相思:“你以为督公很闲吗?事情处理了你就赶紧回去,干什么还缠着督公不放?我要是知道你还在,怎么会进门就说那些话?!”说完一转头,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这下可好,这小女子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可曹公公曾经保过她性命,杀也杀不得,您看怎么办?”
*
江怀越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遇到麻烦该拷打的拷打,该灭口的灭口。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无一个不是踏着骨血劈开荆棘闯出生路来的,若畏首畏尾妇人之仁,不消多久便会覆如沉舟,尸首无存。
可是偏偏这个唤作相思的官妓让他心烦了。他起初就想除掉她,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却在动手之际被曹经义硬生生喊了停。再然后本来已经被打入冷宫的高惠妃忽然查出怀了龙胎,那在诏狱等死的高焕随时可能再度被释放,他觉得应该再敲打相思一番,以免高惠妃派人找到这官妓,用手段使她倒戈说出了实情。
没曾想,叫人把她带到挽春坞畔,还没见到面,她却又牵扯进了东西厂两名细作的情爱纠葛。当江怀越赶到小石山下,看见昏倒在地的这少女时,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灾星临世,为何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
而今她无辜地坐在那儿,杨明顺嘴碎却在理,她知道太多留着有后患,可曹经义既然保过一命,明着杀她显然行不通。不杀的话,总觉得心头之刺未除,会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抿紧了唇,盯着面前的相思。
她哪晓得江怀越心里翻来覆去动了那么多念头,只觉得对方眼神复杂,城府深厚。再想到刚才他居然强行说是自己不愿离去,忍不住也直视着他,负气道:“江大人,您那样说我,有意思吗?”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至于有没有意思,也不是你能决断的。”他秉承一贯的横行无忌,负手来到她面前。相思被噎得不想再跟他说话,偏过脸不看他。
浅淡温和的光线照拂于她的脸庞,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故作成熟实则幼稚的心。
杨明顺见两人沉寂之中似乎剑拔弩张,不由得干咳了几声,想要缓解氛围,却引来江怀越冷言:“嗓子不舒服就滚外面去,免得让人心烦。”
杨明顺应声而退,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气:“督公,这次瞿信的死真是出人意外,白白折损我手下一根好苗……要说清江楼每天人来人往,多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他在那探听到的消息数不胜数,现在没了瞿信,我又得重新再寻……”话说到这儿,慢慢停住,眼睛直往那边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