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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的时候,杨明顺来寺庙,说是江怀越派他来看望,并再次带来了祭奠的东西。

相思没有问为什么他自己没来,倒是杨明顺解释说,督公有许多事要查,而且此事涉及贵妃,也可能涉及宫中其他人,不能光明正大去做,得十分谨慎小心。

第六天的时候,杨明顺又来,却不说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是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

这天傍晚,杨明顺要走的时候,相思忽然问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啊?作为下属,有五年多了吧,不过要是说认识的话,那就有七八年了!怎么,相思姑娘问起这来了?”

她平静地问:“你觉得,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解这个人吗?”

杨明顺愣了愣:“了解?这……督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啊!”

“真的?”相思盯着他。

杨明顺无端冷了冷,继而又为难道:“作为跟班的,我得时刻揣摩他的心意啊,要不然怎么办事呢是吧?”

“那你觉得,真能知道他的心事?”相思认真地问。

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还真不好说,我能知道的,就是督公想让我知道的啊,相思姑娘!不过您一定能明白督公!他那么在意您!”

相思怔了半晌,浓黑的眼睫覆压下来,似是想要笑一笑,唇边却添悲伤。

*

第七天黄昏时分,相思回到淡粉楼,换下了麻衣裙,坐在梳妆台前,戴上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坠子,看着流光镜许久之后,披上那件他曾经留给她的斗篷,起身离去。

马车幽幽,再次载着她来到了城西那道绵延的高墙前。

她撩开帘子,眼光近处是一个曾经怀着憧憬与不安的少女,带着遮面的纱帽,提着锦绣生彩的长裙,偷偷将写有纸条的竹管扔进墙内。

那个少女在扔掉竹管后,又怕又羞,不敢回头张望一眼,在长巷内奔逃。

而今,她坐在马车内,与少女的身影擦肩而过。

铜铃声断,相思踏下马车,向守门的番子禀告了来意,得以被放准入内。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请宿昕出去,当时虽也有波折,她的心却始终是甜蜜的。

而今踏足幽冷地界,远处虽未传来喊冤声痛骂声,但她知道,在那片牢狱中,每天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一道道院门沉沉打开,她被带进了西缉事厂最幽静的地方。

一踏进院门,她就望见了那棵葱茏参天的古树。

以及大树后,那间小屋。

那是她当时被抓到西厂后,关押的地方。也曾是在这里,她夜间听闻有人到来,心慌意乱间开窗又关窗,后来才望到了坐在古树下,远远望着她的江怀越。

如今,他也还是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殷红通绣五彩蟒袍,乌纱玉带,眉目清寒,沉静如玉。

院门被关上了。

北风透凉,衣袂簌动。

他站起身,看着相思,看她戴着的翡翠耳坠,和披着的玄黑斗篷。

他以为自己会说些别的什么来作为开场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简单的陈述。

“我在这些天内,查遍了当日离开大内的所有太监宫女,乃至虽然不在宫内,但可以有机会弄到望江春香料的人的名单。”江怀越顿了顿,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九人。”

相思攥紧斗篷的边缘,静静看着他。

“这其中除去出去了短暂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还有明显年纪长相和你描述的不一样的,剩下的有一百三十四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脸上带伤的。”

他说完这话,沉默着站在那里,任由寒风吹卷起蟒袍猎猎。

相思的心沉了沉,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听到令人失望的消息。可是当他这样回复的时候,沉坠伤痛的感觉还是刺穿了全身。

她在寒风中,声音发着抖:“所以你就是告诉我,过了这七天,依旧一无所获,是吗?”

江怀越顿滞了一会儿,道:“现在我能告诉的,只有这些……但我接下来……”

“以前的任何事情,你不是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她带着哭音问,“为什么到了这件事上,连香料都出现在姐姐手边了,连我划伤那人的脸都告诉你了,你却跟我说,什么都查不到?”

他哑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万岁重用的御马监掌印,是手下能人密探数不胜数的西厂提督,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跟我说的吗?你江怀越手下不养废物!可是现在你却说你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日又言辞凿凿说不会是贵妃做的?你能够判断她是无辜的,却不能判断谁才是真凶!”

“我说不会是她,是因为我跟着她那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

相思看着他,只觉可悲。“你最了解她,那么我呢?”

他压制着内心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他用冷寂的眼睛看着相思,缓缓道:“你现在觉得,我即便查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等了七天,注定等不到讯息。”

相思的心寒透了。她甚至含着泪,悲愤到极点笑了出来。

“大人……你真的,太会洞察人心。我怎么,怎么全都被你猜透,可是我——我看不透你的心!”

她几乎用喊的声音,颤抖着,发出了最后那声悲泣。

江怀越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却最终停在了半途。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得来的,是这样一句?”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可笑反诘,“在你心里,我也是不值得信任的,随时会用肮脏手段对付你的人?我说的话,我对你说的话 ,也都是骗人的谎话?这就是你,你心里的我。”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那么你呢?你又何尝让我有可以信赖的地方?就像姐姐说的那样,我所看到的大人,只是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愿意让我认识的你。曹公公是怎么死的?他的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坊间的流言都是怎么说的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义父义母都能亲手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的手紧攥着,在袍袖中微微发颤。

那是竭力抑制着悲痛,亲自收紧绳索,将义母勒死在怀中的手。

她是义母啊,是冬至时候会做好棉衣等他来取,是过年时候邀请没有家人的少年的他去曹府吃年夜饭,给他亲手包饺子,做炸糕,带他去院子里看焰火的义母啊!

尽管后来他日渐得势,与曹经义关系恶化,变得不再愿意踏足曹府,可是每一次去,她都还是那样温和看他,想要留他吃一顿晚饭……

江怀越看着相思,想要故作冷漠地笑一笑,眼前却模糊。

他杀了义母,为了自保,是因为他进了密室,想要为云岐翻案,想要给她自由。

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由了,伤痕永远在,无法磨灭。

可他还是想给她自由。

然而事情却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不是说,你不了解我吗?”江怀越带着嘲讽的笑,又走近一步,“从你第一次遇到我,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刻意隐瞒伪装什么。你之前或许是误会了,将我想得太美好,我从来,都没变过。”

他看着犹在颤抖的相思,朝她伸出右手。

“如你所说,我用这只手,杀死了我的义父与义母。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去告吧,我无亲无友,无爱无后,只此一身。死就死了,别无牵挂。”

惊骇与刺痛攫住了相思的心。

这一瞬间,她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落下,她的衣襟已经湿透。

她想说话,却哽咽地无法发声。

再不舍的爱恋在这样的残忍面前也尽化为灰烬。

她险些站立不住了,踉跄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到院门口,跌跌撞撞想要离去,脚步一顿,忽而停止。

流着泪,回望他一眼。

他还在站在属于他的幽冷院中,没有上前的意思。

神情出奇的冷静,眼里是空荡荡的旷野荒原,朔风拂雪。

她吃力地扶着门框,慢慢取下了那对闪着润光的翡翠耳坠,解下了他曾披在她肩头的玄黑斗篷,当着江怀越的面,放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提督大人,您……好自为之。”

她只说了这一句,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犹如亡魂一般悲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