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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作镇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气里有雨水冲洗过的草木清芬,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

婉凝听他突然问起syne,微微一笑,点头道:“在的。平时放在梁姐姐家,不过,我也经常把它带到学校。和我一间宿舍的女同学也很喜欢它,我们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里。”

好在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门前,霍仲祺看着随从上前叫门,方才站定,缓缓放松了顾婉凝。梅家人听见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叩门,便猜度是婉凝回来了,顾旭明抖了伞跑出来开门,刚叫了一声“姐”,一眼看见犹自揽着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霍仲祺见她不声不响一直捧着手里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过思虑家里的事情,暗自伤心,便拣着最不相干的话来和她说:“致轩给你的那只狗,现在你还养着吗?”

“外婆怎么样了?”顾婉凝边走边问,旭明却低了头不作声,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进到外婆房里,婉凝还是一惊,老人竟枯槁到脱了形,搁在被子外面的一只右手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眼里一热,握着外婆的手蹲下身子,俯在老人耳边:“外婆,我是婉凝。”

大约是旧历年的时候,一家人盛了饺子来吃,外婆说她盛得太少,又从自己碗里捞了两个给她。她刚吃第二个就吓了一跳,那只饺子里头竟裹了一枚银白闪亮的小银毫,她诧异地吐在手里,唯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见阿林兴奋地举着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气!”她恍然明白过来,转眼望见外婆满眼的疼惜欣慰,心头忍不住就泛起一阵惭愧。

外婆的手指动了动,拼力睁开眼去看她,嘴唇嗫嚅了几次,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她是什么时候才同外婆真正亲近起来的?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宜早有准备。婉凝听着舅母的吩咐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惚惚却又异常清醒地整理父亲的遗物,签字领了抚恤寄回湄东,订船票回国……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婉儿,你的性子比你母亲和缓多了。”外婆说起这些事,总是忍不住感叹。是吗?她想起父亲给她改名字时说过的话:“‘婉’者,顺也;‘凝’者,定也。”父亲说,希望她“性情婉顺,一生安定”。

霍仲祺送过奠仪之后,知道自己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自来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默然不问。

她刚刚回到江宁的时候同外婆并不亲近,但装出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课,她常常陪着外婆哄老人家高兴,为的不过是听外婆讲一讲母亲的事情,譬如母亲七岁的时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镇纸,母亲只辩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开口,足足一个月没有同外公说话;譬如母亲少时学画,一幅工笔的雁渡寒潭画了三个月,不防舅舅一时兴起替她添了两笔,母亲一声不响地将画收了起来,自己又重新画过。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枯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掂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进去,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路微热地滑下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直到betty辞工结婚的那一年,父亲郑重地告诉她和旭明,母亲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远都不会有了。她从抽屉底下翻出那本旧日记,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然后就撑了伞出门,走着走着,随手一扬,将那日记丢进了塞纳河,再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大概是忽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径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轻轻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静静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连忙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五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抱她。从那之后,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有那么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课回来,betty给她开门的刹那,她从betty手臂下头的空隙看过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将她从梦中唤醒,她惺忪地睁开眼,却看见她身后——他和母亲含着笑并肩而立,展开双臂,只等着她扑进去。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许多次,还找了一个带锁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写下来,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气,仿佛那些真的都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