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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婉凝柔柔一笑,打断了他:“端木叔叔,我这次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一颗眼泪从顾婉凝腮上跌了下来:“你对我母亲发誓,会放我走。”

端木钦屏退了身边的卫士婢女,眼中的动容之色也不再掩抑:“小姐……小姐上一次回沣南来,还是八年前。这些年,小姐受委屈了,不过,您现在回来就好,其实……”

戴季晟怆然一笑,凝望着那墓碑:“疏影,我保证让清词平安离开,不会强留她在沣南。”

端木钦的府邸虽亦是前朝总督的旧宅,但装潢陈设却都十分简素,花厅里一应赏玩皆无,只在门边案头摆了几盆叶片劲翠的君子兰、龟背竹,作观叶之用。

顾婉凝这才把枪收了起来,定了定心意,道:“你若是此时在邺南用兵,江宁一定支撑不住,即便虞浩霆不肯,政府也会同扶桑人谈和,不管他们谈不谈得拢,扶桑人都会逼你做决断,当烈士还是做国贼,你都不乐意吧?可有他在前面撑着,你就算跟扶桑人谈合作,都多一点底气。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端木钦忙道:“快,进去说话。”

戴季晟长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清词,你这么聪明,可有些事,你还是没想明白。这一局,虞浩霆一定赢不了,他现在退一步,或许还能自保。”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有事要求您帮忙。”

婉凝微微一愣:“你想说什么?”

端木钦上下打量着她,两次欲言又止,方才说出话来:“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

戴季晟道:“你自己的话,你好好想一想。”说罢,转身朝林外走去。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大门里头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响,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年近五旬的将官,顾婉凝见了来人,微笑颔首:“端木叔叔。”

她不知道她的话会不会有用,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顾婉凝刚走进酒店大堂,忽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女子拦住了她:“顾小姐,您好。我是戴夫人的秘书,我们夫人想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麻烦你们通报一声,我姓梅,是端木军长的世侄女,有事想要拜访他。”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方小巧的锦盒,“他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戴夫人?陶淑仪?顾婉凝微微有些诧异,顺着她的手势朝咖啡厅一望,果然有个气度端庄的中年妇人正朝她致意。婉凝略一思忖,便走了过去,另有一对青年男女也要进来,却被侍应拦在了外面。

顾婉凝在端木府门前下了车,门口的侍卫见她风姿楚楚,衣饰清华,想必身份不俗,便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小姐……”

“戴夫人,你好。”顾婉凝的招呼打得客套而冷淡。这个夺了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她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陶淑仪的样貌谈不上十分美丽,但五官也算端秀,只是肤色微有些黯,她抬头微笑的神态是良好教养和富足生活浸淫出的端庄雍容。得到一个未必真心爱她的男人,她会觉得快乐吗?

这封信是顾婉凝出门前交给他的:“要是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就马上回江宁,把这封信交给虞总长。”信只有一页,但她写得却仿佛有些吃力。水汽洇开了信封上的胶水,他略一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抽了出来。

陶淑仪坦然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父亲叫你清词,我也这么叫你吧。”

江宁还是暮春,沣南已像仲夏了。婉凝换了芋紫的绉纱洋装,白色的翻边遮阳帽下,短短的面纱遮去了眼眸,只露出尖俏的下颌和闪着粉润珠光的双唇。蔡廷初隔着窗子,目送她上了酒店门前的黄包车,才按铃问服务生要了一壶热水,将手里的信凑在了壶口上。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在她对面坐下:“不知道戴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她说的,他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可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像那晚在唐公馆,众目睽睽,他咬牙去请她跳舞,是因为她美?因为她可怜?似乎都是,也都不是,他只是不希望他们难堪。灯光明灭,他在人群中旁观他们那一曲tango,是他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也许只有那样爱恨纠结,隐秘深埋的情人才能跳得那样好。众目睽睽,他就那样带走了她。他想起之前的传闻,说他从邵公馆里抢了人出来送到医院。那时候,他就在想,其实很多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待侍应为顾婉凝上了咖啡,陶淑仪才道:“我猜,你来见你父亲,是为了虞浩霆吧?”

“这件事恐怕要给你惹麻烦的。”

婉凝用勺子轻轻搅着杯里的咖啡,并不答话。陶淑仪微微一笑:“你的相貌很像你母亲,可性子倒不大像。”

“要是有人追究起来,你怎么交代呢?”

顾婉凝把咖啡勺往碟子里一丢:“要是夫人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难以捉摸,要是当初他灵醒一点,现在会是怎样呢?一昼一夜,疾驰千里的列车仍然死死锢在轨上,而他这辆车却冲出了界限。

陶淑仪面上的笑容滞了滞,神情渐渐肃然起来:“我来见你,是有件事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恨你父亲。你父亲确实有负你母亲,可你母亲的事,不能全都怪他。”

顾家居然和端木钦有旧,难道这些年的千回百转是跟这件事有关?那年,老总长遇刺,四少赶回江宁,侍从室选了他到官邸,父亲和长官都交代他事事谨慎,分寸规矩不能有半点疏漏。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懂,更何况,他一向都是家里最循规蹈矩的孩子。谁知才报到半个月,他就出了篓子,二十岁的人了,毕业的时候所有功课都是优等,却原来连“听话”都不会。这事后来成了侍从室的一个笑话,如今想来,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可也就是那么个“篓子”,才有了此后总长大人和眼前这位顾小姐的几番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