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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得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这是过庭之训。父子之严,不可以狎。男孩子,就得这么教,不教不成器。”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虞浩霆把她的手牵到胸前,嘘了口气,换过笑脸,“我不好吗?”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顾婉凝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调笑,摔开他的手,反驳道:“圣人说的是过庭之训,不是过庭之‘打’。男孩子就得这么教,一一你怎么没打过?”

庐山烟雨浙江潮

虞浩霆一怔,她说的这件事他倒没有想过,想了想,道:“因为一一听话。”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他说罢,忽然觉得顾婉凝神色不对。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她仰望他的一双眼,先是疑惑,渐渐地,却浮起了一层薄冰,只是还没冻到别人,先冻住了她自己。她垂了头,愠怒和气愤都不见了,像封进冰层的花,有凝固的清美,却失了生气。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我知道了。”她幽幽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没什么。”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虞浩霆隐约度中了她的心思,心里一点冷烛半明半昧,又有些发慌,挟住她的腰不放:“什么你就知道了?”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她明知他有心挟制她,她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仍是用力去推他的手,动作异常坚决:“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虞浩霆索性锢住了她的肩,迫着她面对他:“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他情急之中剖白得口不择言,却叫她踩住了痛脚,咄咄地看着他,声音不高,话却叫他不能抵挡: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拿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这边说着话,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你没有哪个意思?”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她许久没有这样针锋相对地跟他说话,像是柔艳的壳子里头骤然冲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小怪物。他应付起来吃力,更兼着心疼,可他宁愿她直白地拿话堵他,比她一声不吭自己跟自己赌气的好,那才是真的糟。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揉着:“我们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吗?”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他这么看着她,她便恼恨起自己来。她这个念头动得伤人,可却又不是她自己能决定想或不想的。她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自幼养出的习惯,她仿佛总能捕到旁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情思心绪,她知道怎么样能不动声色地让人舒服,也知道如何做最能叫人难堪。或许她心底的这根弦该磨得钝一点,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好过——其实也没有别人,只是他罢了。她对旁人都尽可以忍让了不去理会,唯独对他,一毫一缕都记得格外分明。她也嫌自己心思“刻薄”,可是改不了。她遇见他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这些年,他们纷纷扰扰兜兜转转,连生死都闯了几回,每一步都透着侥幸,叫人不敢回望,稍有错失,他们如今就不会在一起。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再也不会。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她心里一层暖叠着一层凉,额头抵在他胸口,眼泪犹犹豫豫地渗了出来。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虞浩霆俯身吻在她发线上,他知道她想什么,她也知道他没有这个心,那他们纠缠的是什么?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就像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自觉甘愿,可她却觉得有了迁就,这甘愿里就带了委屈,纵然他分辩,也是为着哄她开心罢了。这样的君心我心,反而纠缠得烟雨凄迷。所有的事都是因他珍重她,他珍重她不好吗?好,她若是个小没良心的就好,可她不爱见他为了她委屈自己,她伤了心,为的却是体恤他。她就有本事折腾得他心里亦苦亦甜。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唯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谢了。”说罢,朝外头朗声道:“杜中光!”

幸而她终究是信他,不提防他,旁人——她永远都存着一分戒备,连小霍……去年致娆表姐那件事,他一听便说必然是误会:“你不要理了。”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趴了!”

不料电话那头她柔柔一句送了过来:“人总是会变的。”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只是愣在当场。

他放下电话心底竟隐隐有些不平,他们这样的情分,她这样凉薄地看他?他回来之后,说她不该再去给仲祺打电话:“我就说是误会,他早晚要知道的,你去跟他说,面子上是体谅他,其实是戳他的心。”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失悔的神色,平平淡淡更见理直气壮:“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多少人看着呢,拖久了,不知道又惹出什么枝节。”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他只得颔首,她说的确也不错,平日里看着仿佛总是男人清醒些,可女人理智起来,简直是泾渭分明,然而她接着便道:“你明白的,要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什么都不会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能为他去死,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