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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侧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脑袋。极力昂头顶开积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继续向外挣扎着又蹭又爬。最后奋力拨开压在脖子上的一条腿,她以手撑地,上半身终于得了自由。

茉喜转动眼珠看向了他,声音很轻很哑,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来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然后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开始向外寻找活路。手臂在柔软的积雪下向前蠕动,她抓住了一块突起的尖石。手指缓缓地收拢抓紧了,她咬紧牙关,开始喘息着向外蹭。

说完这话,她抬起手,用冻僵了的手指从领口中勾出一根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着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是她这几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宝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旧丝绦生生地扯断。低头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缓缓地一眨眼睛,然后将手一撒,让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轻轻地,细细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将陈文德从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小武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然后迈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弯腰伸手抬起对方一条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后脑勺是破碎了的,一块石头嵌在他冻硬了的脑浆子里。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来,他拎着这双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单膝跪下来,他低头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脚。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脚上湿透了的袜子,他一甩袖子垫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脚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脚上。

拼了命地收紧手臂,她最后拥抱了他一次。然后艰难地让手掌向上挪,她沿着他的脊梁开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后脑勺。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他给自己脱袜子穿棉鞋。第一个男人刚走了,第二个男人刚死了,第三个男人又来了。

这个家伙,畜生一样,魔王一样,当初逼着她迫着她,抢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来的,只有他种种的好。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场漫长艰难的戏。

她推不动身上一层层的尸首,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将手指顺着尸首之间的缝隙向里慢慢地伸。伸到最后,她用一条手臂拥抱了陈文德。

天黑之后,战场彻底地寂静了。

知道饿,这人就死不了了。

战场一角印了个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来,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天色始终是暗的,从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渐渐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匀了,呼出的气流从冷变成了暖,她的手指头能动了,脚指头也能动了。肠胃里起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她饿了。

土下躺着陈文德。

胸膛中仅存的一点热量缓缓发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渐渐觉出了手脚传来的刺痛——手脚痛,五脏六腑像被昨夜的巨响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还能忍。

这一年的春雪还没有落尽,夜风一猛,雪花也随之变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盖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伤而死,或者是活活冻死,然而躺在松软潮湿的大雪之中,她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许久,却是始终不死。

于是在翌日雪停风歇的时候,万嘉桂与凤瑶再来,所见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洁净天地。积雪随着尸首起起伏伏,是无数白茫茫的新坟。

于是,一时间就再没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无论他们怎么找,无论小熙怎么哭,战场上都没有茉喜的影子。万嘉桂撒开人马往四周山庄村镇里去寻觅,然而,依然没有茉喜。

雪花潮湿沉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士兵队伍奉了万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寻茉喜,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个冬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士兵们一脚踩下去,湿漉漉的厚雪会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本来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为有了雪,立刻湿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万嘉桂一马当先地打前锋,结果一脚踏空了,顺着结冰的雪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时,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不得。待到士兵们千辛万苦地把他抬回军营时,鹅毛大雪也彻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战场。

茉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这样干净,仿佛这个人间,她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