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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他无法在凌晨保持睡眠。好像他只要醒着,他便可一如既往敲开江渊的门,当年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常常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一幕画面,那砰的一声也让他噩梦缠身。

江渊的父母再也不肯见他。

他成了罪人,江渊父母认为的罪人,他自己也认为的罪人。

也许为了弥补心中的内疚。他收集了车武这么多年压榨学生、科研造假的证据,写了中英文版本,直接投给了国内外主流媒体、校长信箱、国内学术伦理会等等。

车武受到了惩罚。

那他呢?

他这个罪人,又应该受到什么惩罚。

学校给目睹了现场的学生安排了心理治疗。

傅东升给傅识则请了权威的心理医生,傅识则并不配合,只答应了傅东升和他们住在一起。

在外婆和父母的劝说下,他回到学校。

每一处角落都是这段回忆的线索。他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实验、代码、文章都频频出错,他的睡眠、饮食都变得极不规律。

他厌恶这样糟糕的自己,觉得辜负了长辈的培养导师的期待,却无法面对那幢楼发生过的一切,也无法面对内心的矛盾与愧疚。

他萌生了退学的想法,在一个晚间和导师说了这件事情。

“傅识则你疯了。”当时史向哲和他在校园里散步,差点踢翻旁边的垃圾桶,这个他认识了许多年的教授头发已经发白,被气得脸色涨红:“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江渊的事情根本和你没关系,学校也对车教授进行了处罚,退学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史向哲认为,他有着无量前程、锦绣未来。

傅识则抬头看了眼弯月,思绪涣散。

他曾有过千百般野心,也曾想永葆骄傲,罔顾天下,只不过,除去外界认为的出类拔萃、独一无二,他只是个平庸而脆弱的人。

他无法如其他人所期待的,克服障碍,走那一条康庄大道。负罪感已经压得他无法正常生活。

傅识则不语。史向哲看了他好久,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先休息一段时间吧,等你准备好了再回来。”

他休学了。

回南芜前,他走到江渊的工位,物品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他看见桌面上有张撕碎的照片,是Unique第一次获胜时队伍的合照。

走出办公室,长廊的尽头是无垠的黑暗。

恍惚间,他听到了耳边传来无人机的声音。

像是回到了那个夏天。

满目怒放的花,少年们欢呼,笑着往前奔跑。

而他——

在那片鲜活的花丛里,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回南芜后,傅识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江南苑待着。

他想陪老人度过最后的时光。后来外婆入院,傅东升和陈今平为了让他重新和社会接轨,安排了他去EAW上班。

傅识则很配合,只是凌晨失眠时经常在阳台抽烟喝酒发呆。

再到后来,他重新回到了西科大,他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他逼着自己不去想江渊的事情。好像真如其他人认为的一般,他打破了自己的脆弱。

他也误以为自己走出了当年的阴影。

江渊生日要到了。

这再度提醒了他,对江渊、对江渊父母的内疚,是他重振旗鼓回到正常生活,也依旧无法绕过的障碍。

“周迢知道江渊的事情后,找过我很多次。但我不太能面对。”傅识则不太愿意有人就江渊的事情他再安慰他,即便是昔日的好友。

“很多人都劝我走出去。”傅识则垂着头,墨色的眸中神色全数消失,“我做不到不怪自己,那是我哥。”

“有很多次,我想告诉你这件事情。”他习惯性地让自己的语气没有起伏,隐藏自己所有的情绪:“但这种对话,会让当时的画面反复在我脑中出现。”

“厘厘,能不要怪我么?”傅识则话里带些不由自主的涩然:“有很多事情,我很不愿意回忆。”

暮霭沉沉,他的五官已经看不大清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傅识则首先考虑到的,是希望云厘不要觉得他有所隐瞒而因此难过。

云厘听完整件事情之后,看着他微微弯起的肩膀,带着受伤与无助,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怪你。”

作为旁观者,云厘很清楚,江渊的事情并不是傅识则的错,他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你见过他。”傅识则忽然道。

云厘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我当时坐在边上的观众席,江渊把那颗足球给你了。”

“……”

云厘想起当时遇到的那个人,在这一段回忆的背景下,对方的离世也她觉得难过和震惊。她默了许久,才说道:“你当时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个哥哥,他很努力,你也很努力。”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想劝你忘记这件事情。”云厘想起云野得胰腺炎的时候,她整个人近乎崩溃,她唇发干,继续道:“如果云野有同样的事情,我会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我会很怪罪自己,我可能也永远不会忘记。”

“亲人出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怪自己,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但是……”云厘想起江渊,鼻子有些发酸:“亲人会希望我们过得好的,他应该也是这么希望的。”

她想起了红色跑道上那双帆布鞋,再往上——

她已经不记得对方的五官,只记得是那个午后,对方的笑容比日光更为温暖。

“你和我说,你们认识了快二十年,在以前的日子里他都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这么温柔善良的人,即使他自己承受了很多痛苦,他也会希望你好好生活的,他会希望你不要那么怪自己。”

云厘不认为,江渊真的怪傅识则,或者希望傅识则从未出现。

她更倾向于认为,最后的阶段,江渊是生病了。

傅识则没应声。

云厘望向他,从第一次见面起,他的身形便极为单薄瘦削,只能凭骨架撑起衣服,她觉得他心里藏了很多事,同样压得他失去了曾经的风华正茂。

云厘沉吟须臾,问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她不想追求长篇大论的安慰,只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傅识则阖上眼睛,又睁开,他带着点疲倦地望着前方,握住云厘的手有些冰凉。

“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