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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海生蹲在她膝前,轻声问:“妈,你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

奶奶似乎沉没在当年的回忆里,停了停,才看了颜海生一眼:“怎么会不记得?再没有这么惨的事情了,虽然逃日本鬼子也很惨,可是……”她摇摇头,“哪有亲眼看着身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人……那年是四五年,杀千刀的日本鬼子快要投降的前头。那一天,你奶奶回来跟大家说游击队要过来休息一天,让大家准备一些食水,你奶奶是经常给游击队准备草药什么的。可是那一天谁知道鬼子兵先来了。那是一股打败了逃命的鬼子兵,说是前几天有个当官的在这里不见了,看起来那人很重要,他们说有人说他在我们村里不见的,给我们半个时辰,不交出来就要杀光村里的人。可是游击队还没赶到,也许耗耗就到了?可是鬼子兵很着急,怕是耗不过去。”

奶奶长长地再叹了口气,颜海生的眼睛湿了。

然后奶奶说:“这时候有个女人说你奶奶知道,那个女人平时跟你爷爷奶奶一家都很好,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说。你爷爷就去骂那个女人,被鬼子打了一枪,你奶奶就只好站了出来,说她知道那个当官的在哪里,她可以带他们去找。鬼子兵本来还想留几个人下来看着我们,她就说游击队快要来了,她就把他们都带走了,她哪里会知道啊,这是要把他们引开,救我们大家啊。结果刚过了半个时辰,就听到山上头好几声枪响,然后游击队也到了,追过去,只找到了你奶奶的尸体。还有你大姑姑,那会儿才是个小小姑娘,上山帮你奶奶采草药呢,大概恰好看到你奶奶被鬼子打枪,被发现了,就也被打死了,娘俩就躺在几米远。那样漂漂亮亮活活泼泼的小姑娘啊,作孽啊!”

屋里一片静寂。在庄慧行病重的时候,颜子真听庄慧行讲过这一段经历,然而对于这里的其他人来说,这是第一次听到旁观者的亲身讲述,那令人更为震动。

奶奶感慨地一下一下拍着颜子真的手:“你奶奶呀,不单单救了全村人,因为她,文革里你爸和我都少吃了很多苦呐。要不然,凭你爷爷的成份,咳!”

奶奶笑了一笑:“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不多时,你们爷爷就带了海生回家去了,但是听说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被那个害死你们奶奶的女人抱走了,他就好几次回山村来打听消息,我们家因为家乡穷又远,就呆在山村里没有走,他就经常把海生放在我们家里,我年纪渐渐大了,也喜欢海生,海生打小和我同一个山村住着,也喜欢亲近我,后来,你们爷爷的店铺关了门,要做工养家,我就嫁了你们爷爷好照顾海生。如果不是这样,我估摸着你们爷爷也不打算续弦的。”

过了一会儿,奶奶才说:“至于子真的外婆呢,我的印象中,你们奶奶身边是总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跟着,但是她和你们奶奶不一样,很不爱说话,只和你们奶奶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东西,也不大理我们,大家都说她是豪门千金,但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所以我早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就肯定更不记得我这个人了。我想,那就是子真你的外婆了。”

奶奶转头看着卫音希,摩挲着卫音希的脸,叹息:“真像,真像。本来我都有点忘掉你奶奶的样子了,一见你,哎呀,真是马上又活灵活现了。”

卫江峰坐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凝视着老人苍老的面容、花白的头发,他看得出这是一个豁达豪爽的人,她朴素地说着当年的事情,说着他遥远的亲生父亲、亲生母亲,还有曾有过的亲姐姐,他无缘见到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并不怎么为之所动的心,在这个时候,竟有些酸涩。

卫音希也低下了头。

正月初二,他们去了庄慧行的小院。

小院里一如庄慧行生前,清静幽雅。金丝兰树亭亭如盖,树下的藤椅十分干净,草坪虽松黄却平整,梅树的香自后院幽幽飘来。

所有的陈设都未加改变,在庄慧行最常呆的书房里,颜子真为他们找出了一本沈雁如所写的医案和生活小记,这是庄慧行当年留下的唯一一本留作纪念的原件。几十年来,无论如何颠沛流离,无论如何艰难困苦,庄慧行不曾遗失。

秀挺的字迹记录着当年的点滴。

窗外的春风吹拂着窗帘,仿佛有人轻轻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