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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习惯性地张口发誓:“以天父天兄……”

话说一半,看到林玉婵那有些好笑的眼神,才想起来,天父天兄早被剿了。

郜德文一拍桌子,“我现在已经搬去别院另住,你们随时过来。需要我如何配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可以做。”

林玉婵忙道:“别说那么悲壮。我想想……”

她回忆着从康普顿先生的法律咨询书中看到的细节,一样样列:“嗯,我需要你的身份证明、家族资料、婚帖细节、嫁妆过户的任何人证物证,家庭资财证明……有些可能需要你在府里仔细找找,避着人,尤其别让你老公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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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讼”两个字说起来简单,然而其中的学问足够填满一个黑洞。“律师”在西方社会是一个安逸而体面的职业,他们毕生研读一两样法条,然后就能吃一辈子。

然而这门学问,眼下并不对女性开放。

康普顿小姐识文断字,能读懂一些基本的法律文件,不代表她就会打官司。

“也许我能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女律师。”康普顿小姐雄心勃勃地策划,“自学成才,一战成名,战胜那些科班出身的律师老爷……”

林玉婵无奈,帮她递钢笔,“又不做记者了?”

“……”

租界里没有专门的婚姻律师,只有几个不定期营业的法律咨询事务所,是工部局法庭里的专业人士兼职赚外快用的。

他们不接待女客户。

只能靠自力更生。好在康普顿小姐闺蜜繁多,稍微旁敲侧击,就探听出无数八卦,从中一点点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林玉婵找钥匙,打开小洋楼二楼的客房。容闳早年曾在香港研习法律,虽然未果,但也有不少关于英美法系的藏书和笔记。林玉婵寻思,自己紧急借用一下,容闳应该不会怪罪。

康普顿小姐惊喜地尖叫一声,好像鱼儿看到大海,扑进去埋首书海,半天不出来。

这么临时抱佛脚地补了一整天的课,两个外行总算弄清楚,在租界该怎么打官司。

首先,上海租界里存在两种司法体系:工部局法庭——也就是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是审中国人的,或者在华人与洋人闹矛盾的时候,负责拉偏架。

如果纠纷双方都是英国侨民,那就需要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门(Her Majesty’s Supreme Court for China and Japan)提出诉讼——这是设立于公共租界的英国法院,根据《南京条约》和《日英修好通商条约》,同时对中日两国行使治外法权。

所以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旅居日本和朝鲜的英国侨民,带着穿着奇异的当地仆从,为了打个官司,风尘仆仆地渡海而来,到上海租界递状子。

有些国家在大清没有领馆和法院,比如丹麦、比利时,普鲁士……他们的侨民也会借用这个法庭打官司。

由于英国国民在大清统一拥有领事裁判权,这个“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完全按照英国法律运行,里面的法官天天戴假发,华人不得入内。

康普顿小姐靠在容闳的书桌上,忽然想起一个坑:“德文的国籍……”

林玉婵埋首书堆,头也不抬,答:“大清没有国籍法。按照公序良俗和英国法律,都是妻随夫籍。她在结婚的同时就自动加入英籍,不用特意办手续……不过倒是提醒我,得让她尽快办一份正式的身份文件。”

如果打官司的两个英国人,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门没有获得满意的结果,还可以上诉至英国本土的“枢密院司法委员会”(Judicial Committee of the Privy Council),这是英国海外领地、皇家属地和部分独立英联邦国家的终审法庭。

“巴特勒太太的丈夫曾被他的洋行无端解雇,他不同意离职,最后官司打回英国,花了三个月,”康普顿小姐从她有限的淑女生涯里搜刮素材,“星期三我会去拜访她,套问一些细节。不过我猜,仅仅一个嫁妆纠纷应该不至于闹到女王陛下面前。而且终审法院花销巨大……”

林玉婵警惕起来:“在英国打官司要花多少钱?”

“几英镑到几万英镑不等,取决于涉案金额的数量。不过如果原告胜诉,费用由被告承担。”康普顿小姐回忆,“我记得巴特勒先生最后胜诉,没花一分钱,只付了律师费。”

林玉婵:“我们没资格请律师。而且我们必须赢。”

“还有一个问题,”康普顿小姐咬着钢笔头,皱起秀气的眉毛,“因为已婚妇女没有独立人权,理论上德文不能出现在法庭,不管是作为原告还是被告。她更不能起诉他的丈夫,因为法律上他俩是一体的……如果要拿回她的嫁妆,唯一的方法是由她的男性亲属——最好是父亲——发起诉讼。而德文男性亲属,据你说,全都是已被正法的叛乱分子。”

林玉婵脑海里浮现出麦加利经理那张浮夸的笑脸。

——“小姐,你需要一个监护人……”

当代女性要想踏入社会,面临着诸多相似的障碍。“开办银行账户”只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林玉婵立刻道:“如果有其他人愿意替她诉讼,而德文签字表示许可——这有效吗?”

“可以。”康普顿小姐的卷发挡视线,她干脆从笔筒里抽支毛笔挽起头发,哗啦啦翻书,“但……只能是男性……英国籍的男性。必须是体面的绅士。他可以不露面,甚至人在英国也无所谓,但必须有男性站出来替她诉讼。”

林玉婵沉默。租界里的所有英国籍男性,加起来不过几百个。

马清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清官身,在英国也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人脉辐射四面八方。而租界里的居民大多是老练的投机冒险家。哪怕是最古道热肠的绅士,她能如何游说,才能让他冒着得罪马清臣、得罪大清官场的风险,去帮助一个无亲无故的中国女子?

屋内闷热,她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一口花园里那带着湿气的草木味。

郜德文不谙英文,已经表态,请林玉婵和康普顿小姐全权处理诉讼的事。需要的材料她飞速找齐,她府里的马车、轿子、婢仆,需要的时候也都无私地借出去。

“真到见官时,我该出面出面,绝对不会扭捏。你们放心!”

可是……不管是大清还是大英,法律都不允许她出面。

林玉婵胡乱翻着容闳的藏书。有些书里密密麻麻,写着褪色的陈年笔记。

容闳当年在香港攻读法律,是抱着为大清国改革法治的宏伟设想。那时候,他的志向很青葱,觉得“依法治国”能解决所有问题,并且认真考虑了许多英美法系在中国社会里的入乡随俗问题。

林玉婵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互联网……不,哪怕有电报电话,让她能请教一下这位身在美国的法律专家就好了……

没有外援。只能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自己想偷偷办法。

忽然,风吹紫藤木叶,哗啦啦的声响伴随虫鸣,突然清明之极地冲入林玉婵的耳膜,在她的脑海里汇成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快速问,“如果……只是如果,德文能找到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代替她进行起诉。那位绅士无暇分`身来华,他是不是也可以指派一个次级代理人,来替他出庭、作证、完成诉讼的流程?”

康普顿小姐放下钢笔,用心思索了好一阵。

“应该可以。”

林玉婵:“那这位绅士的代理人,未必一定要英国籍,对不对?我听说有洋行老板应诉时人在海外,于是让自己的中国买办代劳……”

康普顿小姐点头。

“这个代理关系,确实不受国籍限制。因为诉讼的法律主体依然是德文,或者那位替她出面的绅士……相当于雇佣一位外籍律师……”

可是她随后更加疑惑。

“可是露娜,你思考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觉得德文会认识任何一位除了她丈夫之外的英国绅士……更别说人在英国!难道你有相关的人脉——不不,你要是那么厉害,马戛尔尼先生也不敢从你手里抢钱。”

林玉婵:“……”

扎心了。不用说这么直白的亲。

她苦笑一下,随后信心十足地坐到康普顿小姐对面,双手对拢起来。

“不。”林玉婵说,“有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他虽然与郜德文夫人无亲无故,但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愿意替她完成这个诉讼过程。他虽然深居简出,不善社交,但文采斐然,声誉卓著,上海英租界里的许多侨民都拜读过他的文章大作。他的名字叫E.C.班内特。”

康普顿小姐慢慢捂住嘴,脸色发白,有点喘不过气。

“或者K.伍德。或者随便你的哪个笔名。”林玉婵嘴角微翘,为康普顿小姐扇扇子,“说真的,下次找我的时候不用把腰束得那么紧。”

康普顿小姐夺过她手里的折扇,快速给自己扇风,托得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被林玉婵这个大胆的设想逗引得心驰神往。

“E.C.班内特!”她格格娇笑,”我相信很多人会对这位老辣而犀利的记者怀有好感。嗯……不过K.伍德善良淳厚,下笔谨慎,名声应该也不错……”

“只是他人在英国,不便前来……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刚患上什么传染病,总之不便出面。”林玉婵进一步完善计划,“所以他会指派另一位代理人,替他,进而替德文,出面起诉马戛尔尼先生。”

康普顿小姐又紧张起来:“代理人?是谁?听着露娜,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就是——”

“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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