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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美棉的品种质量,甩中国土棉几条街。

与此同时,在战争期间需求大增的欧洲纺织工业,战后迅速堕入萧条期,纺织厂产能严重过剩,大批中国人争相追捧的细腻“洋布”,此时堆在欧洲大城市的工厂库房里,无人问津。

全球棉花价格应声跌落。

这些事,单拎出一两件,可能只会使棉花价格波动个三五天。但正所谓量变产生质变,当所有因素堆积在一起,谁也说不清,滑坡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

一片片雪花轻柔地落在那早就摆好了的多米诺骨牌上,把那建在针尖上的空中楼阁,霎时间推了个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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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骗人!欧洲的纺织工厂早就跟你们签了订单!按约供应花衣!”

愤怒的棉商围住了洋行办事处,砸开院子大门,面对一众理直气壮的买办通事跑楼,据理力争。

买办也很无奈,双手一摊:“刚刚接到的快信,跟我们合作的欧罗巴纺织工厂已经全都宣布倒闭,他们的订单早就都赖了。大伙不信,可以看报纸上公告。”

棉商傻眼:“纺织厂能倒闭?那……咱们可是提前说好了供货,我们货都收来了!……”

买办团团拱手,一百二十度鞠躬:“那兄弟也只能食言了,万分不好意思。实话说,我还能不能在这洋行干下去都另说,中国人别为难中国人啊。”

“你、你们违约……”

可是,洋行是强势方,他们跟中国商户签单子的时候,很少主动提出违约金的条款,华商也极少有敢于坚持提的。大宗商品是买方市场。谁敢主张自己的权益,有的是其他商户抢你的位置。

上海棉花滞销,汉口棉花滞销,宁波九江棉花滞销,各地棉花通通滞销。这不是供需关系改变的问题,这是“需求”直接归零。

由于没有买主,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急于回家过年的棉商终于有扛不住的,开始降价。

每担十八两、十五两、十两、四两、二两……

价格断崖式下跌,比当初涨的还快。

“每担二两银子!只要给我凑够回家的路费就行,各位大叔大爷行行好,每担二两银子,再卖不出去就放在这儿烂了!”

一些小型本地纺织作坊,闻讯喜滋滋地前来拣货。供给洋行的外销棉,这两年早就在本地市场上绝迹,本地人买不起。如今可算是风水轮流转,轮到本地人随便挑!

但本地作坊规模小,买棉花也买得很寒酸。

“给我来一担!但是得让我开包看看。”

“我要五十斤!能拆开吗?”

“十斤卖吗?天冷了,给孩子絮个棉被……”

棉商咬牙跺脚,开始拆包零售。

零售额杯水车薪,只够回家的船票。

绝望蔓延之时,码头上忽然来了一个打扮利落的年轻生意人。他跳下船,走进棉花堆积的空地,仔细检查一包包滞销的原棉。

棉商们瞬间围过去。

“您要收花衣吗?都是外销棉质量,绝无掺假,去年洋行抢着收的!现在价贱,买回去存着也好!给府上眷属做点棉衣,絮点棉被,好过年哇……”

苏敏官眼光一扫,挑几个面相老实的棉商,招呼他们走到一旁。

“先收六千担。”

众棉商差点给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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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商人眼中的洋商,他们住着小洋楼,听着音乐会,打网球,赌赛马,觥筹交错之间,险恶地密谋着如何合纵连横,收割中国人的财富。

这个印象,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正确的。唯独在1865年的棉花季,人们猜错了。

事实是,在各大洋行办事处,洋商和华商一样的慌乱。

下游纺织厂接连倒闭,美棉以呼啸之势卷土重来,他们这几年迅速膨胀的棉花收购业务,此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连年的利润已经给他们积累了巨额风险。借着战争的东风和殖民地政策的便利,他们架□□,垒高楼,把自己放成了天上的风筝,和苍鹰并肩翱翔,和海鸥一起翩翩起舞,忘记了风的托力,以为自己能像云朵一样,永远的飘飘然然。

忽然,风停了,云变黑,久违的地球引力阴险地现身,告诉他们自己的实际斤两。

脚不踏实地的日子,注定不得长久。

而且不少洋行都还欠着银行的贷款。他们都等着欧洲那边的待收货款去补缺呢!

现在可好,一封封急报漂洋过海传来:倒闭、赖账、破产、贷款无法收回、股票大跌、信用破产……

外头被愤怒的华商围堵,质问为何要给棉花压价。然而最老谋深算的洋商,此时也不敢出去巧言令色的敷衍。

因为洋行本身囤积着大量棉花,此时接盘侠都死翘翘了。他们哪里还敢收更多?

怡和买办唐廷枢已经睡在办公室好几天了。那绣着“Jardine-Matheson & Co.Ltd.”的龙飞凤舞大地毯,几个月无人清洗,已经沾染了无数茶渍,被烦恼的烟灰熏出好几个洞。唐廷枢双眼都是血丝,几天没剃的胡子到处拉碴。地上散落无数文件,刚配的近视眼镜找不到,正团团转,咔嚓一声,脚底异样,眼镜被他踩碎了。

他忽然想起来,怡和还有六千担棉花,此时正“外包存储”,储存在一个什么博雅公司的库房里!

头疼。头更大了。

储存协议明年才到期。到那时,棉花跟沙土哪个更值钱,还说不好呢!

“请苏敏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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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义兴船行的全盛时期,苏敏官身价十万两的时候,对于唐廷枢来说,他也不过是个机灵点的年轻人,值得自己多看一眼。

如今,这个人甘于贫贱,在一个本地商号里当什么账房先生,对唐廷枢来说,这条人脉已是可有可无。

可是当苏敏官叩门前来,唐廷枢还是整理衣帽,礼数周到地出门迎接,顺便把皱巴巴的地毯踢到一边。

“六千担的花衣,能不能提前取货?”唐廷枢作个大揖,开门见山,“你也看到了,现在市场上……”

“可以。”苏敏官递上当初的合约副本,“要付违约金。”

唐廷枢沉下气,冷冷问:“所以当初你签这个合约,就是盼着今日吧?”

否则,哪家仓储房东还约定取货期限?人家都巴不得你早点提货,他们的仓库好早点空出来呢。

“第一,合约不是我追着你签的,是你的洋老板把你叫进俱乐部的。”苏敏官严肃提醒,“第二,货栈租金远远低于市价,换一个定期取货的条件,你们总不能两样好处都占。第三,签约的时候谁不想着牟利。唐先生不是做慈善的,落笔时必定期待有利可图。如今你预期有误,赖不得别人。”

洋洋洒洒一番话,主旨不过四个字“愿赌服输”。

作为买办的唐廷枢曾经无数次教育垂头丧气的华商,跟洋人做交易,要谨遵契约精神,愿赌服输。

如今这四个字被原封奉还,他没脾气。

“快!今天要见到货!”

“违约金是签约时棉价的三成。”苏敏官友情提醒,“唐先生,市场上的棉价,如今可不值这个价。”

要提前拿回那六千担棉花,违约金每磅三便士,相当于每担四两八钱银子。这在当时那烈火烹油的端午季节,属于让人不屑一顾的白菜价。

缜密如唐廷枢,也未曾对此多想一秒钟。

而现在,码头上堆放的大批无人问津的优质原棉,最低的叫价已经触及每担二两。

唐廷枢愣神半晌,忽然,长叹口气,苦笑。

“好!老唐我今年白干!敏官,恭喜发财。”

苏敏官轻轻拱手。

“棉商我已带到门口了。他们叫价每担二两一钱银,等着跟你签约。此单佣金免费,唔使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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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博雅公司里,林玉婵以一敌二,嘴皮子已经快冒烟了。

博雅公司分拆之后,两位经理分别在别处办公,没法做她的后盾。今日苏敏官又不在。所以当徐润和郑观应一同上门拜访之时,她被扑了个措手不及。

俩大佬,前后脚,还给她提了一篮子果脯话梅!

她差点就认怂,脱口就想说“奴家一个人不方便见客”,随后觉得太怂,不能这样。又有冲动把苏敏官请来助阵,但这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出息!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里除了博雅公司的资质证明、容闳的一系列证书、装裱的诰封谕旨、还有海关文件外,新挂上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正中,林玉婵弯腰,手持台球杆,一群高矮胖瘦的洋商围在她身后,作惊叹状。

自己担的风险自己扛。林玉婵大大方方把两位宝顺买办请进客厅,吩咐周姨上茶上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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