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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遥远的欧洲,一场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正在酝酿当中。战争催生的需求迅速萎缩,全球纺织业的狂欢已经谢幕,无数银行和商号被坏账砸得头破血流。而当英格兰银行拒绝对陷入财务困境的格尼公司拨款援助,导致后者破产停业时,更大的雪崩开始了。

整个英国的金融市场出现大规模恐慌,银行挤兑,股市下跌,一场巡回的风暴,自大洋彼岸而始,在全球席卷一圈,留下无数废墟,最后回到了工业革命的中心。

同治五年农历四月,最早进入中国内地的外资银行——汇隆银行(Commercial Bank of India)关门歇业。其在伦敦的总号已于一个月前提交了破产申请。

随后,总部位于孟买的利升银行(Bank of India)倒闭,汇川银行(Central Bank of Western India)倒闭,首创发行银两票的利华银行(Asiatic Banking Corporation)股票从25磅直线跌落至2磅,随后倒闭……

年初还在大规模增资扩股的英印合资的呵加剌银行(Agra and Masterman’s Bank),一朝资金链断裂,因为还不出区区1800英镑的债务,宣布倒闭……

租界的市民们带着迷惑的兴奋感,围观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英国人印度人,前一日还饮酒跳舞拿华人取乐,此时却抱着一箱箱文书信件,沉重地走出空荡荡的洋楼,表情如丧家之犬。

随后,洋楼里走出更多的华人——买办、通事、译员、跑楼、学徒……有的买办出门之后,直接跳了黄浦江,被人七手八脚地救了上来。

由于买办和洋行之间并非纯粹的雇佣关系,而是风险同担、盈亏一体的合作伙伴。洋行倒闭,很多买办也随之破产,当初抵押在洋行的资产全部蒸发,一文钱也带不出来。

至于中小型洋行与华人外贸商号,亏损和倒闭的不计其数。越是和外资纠缠不清的,此时被殃及池鱼,出血越是惨烈。

被强行拖入国际贸易旋涡的中华古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不断出血,却始终找不到那把割肉的刀子。

人们这才骤然惊觉,当初的地产泡沫,原来只是个前奏。

幸运的是,新成立的、总部位于香港的汇丰银行,由于未曾参加大规模投机,倒是有惊无险,平稳地度过了危机,不仅业务照常,还给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万港币的紧急贷款,一举取得港币发钞权,当年股息率达到10%,成为矗立在风雨中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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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公司和沙逊洋行签署的原棉托管合约终于到期。林玉婵花了三千二百两白银,以八钱每担的价格购回四千担优质原棉,派人送到沙逊洋行——根本没人收,直接堆在了院子里。沙逊大班已经坐上了去孟买的轮船,据说是躲债。

而一年前,林玉婵把这四千担原棉即时抛售,得到的货款是三万五千两。加上仓储租赁定金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林玉婵大发慈悲,不要了。反正也讨不到。

此单净赚白银三万两千三百两。

然后偿还怡和洋行的六千担原棉。货款五万两,加上货栈租赁定金五百两,扣除原棉总价四千八百两,净赚四万五千七百两。

“以后不这么玩了。”林玉婵压着胸口砰砰的心跳,眼看苏敏官将这些钱款入账,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制定原则,“吓死个人。”

这是幸亏她预判准确。否则,但凡原棉价格没有跌穿地面,她此时大约已经在码头上扛大包了。

或者一个不慎,因为挡人财路,被算计得死不见尸。

或者因为选错了银行,功亏一篑,血本无归……

在十九世纪做买卖,风险跟现代完全不能比。谁能想到,资本说跑就跑,银行说倒就倒,上海租界里齐楚营业的十四家外资银行,如今只剩五家?

她只想做买卖,不想卖命。这钱挣得算不上舒爽。

不过,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生经历。一次就够了。

苏敏官在砚台上舔笔,略带好笑地看她一眼。

“让你非要打弹子球。”

当初非要掺和进来的是她。今天心有余悸半死不活的也是她。这姑娘天生不适合投机暴富,就擅长稳扎稳打。

最后是宝顺洋行的远期合约。五千担棉花,当初收了四万四千两货款,如今只要四千两零头就可买到货。如果她足够昧良心,还可以向宝顺讨那一万一千两的尾款。

“估计他们也付不出。”林玉婵眉开眼笑,爽快给洋人免单,“就算有钱也不会肯给我的。”

“此单净赚四万两。”

苏敏官算得云淡风轻,然而记账的笔尖落在纸上,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等等。”

林玉婵想起当初两大买办在自己洋楼里唱双簧的模样,留个心眼,先不让他记。

“以利洋行、布伦瑞克洋行——当初跟你签订小额远期合约的小型洋行,最近怎么不见它们消息?”

苏敏官不假思索地笑道:“早就倒闭了。人都跑回欧洲去了。尾款收不到,气死个人。”

林玉婵心中一动,道:“去宝顺先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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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顺洋行大楼外面乱成一团。有人排队登记着什么,更多人在围观看热闹。

林玉婵惊讶地发现,无数力夫正在从里面搬东西——西洋家具、地毯、油画、自行车、小提琴……

“宝顺洋行”(Dent & Co.)的金字招牌被人摘了下来,随意丢进一辆板车,和一堆破铜烂铁混在一起。

“这一车,十两银子一口价,谁要谁拿走!”

一个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

苏敏官突然拉着林玉婵的胳膊,转身就跑。

“哎……”

他不计形象地狂奔,后头两个巡捕喘气追不上。

“喂,住脚!还有没有廉耻了?男女当街……呼呼……”

一直跑到宝顺洋行位于虹口的商业码头。码头入口拴着铁链,旁边挂个牌子,写着“结业清算”。

这个以走私发家,靠鸦片贸易掘到第一桶金,曾是远东首屈一指的英资洋行,拥有全亚细亚最大快艇的老牌资本主义先锋,因“生意极清”而被迫停业。

码头里人不少,大多是穿西装的洋人。他们带着看热闹的神气窃窃私语。

“这年景,谁还有钱买船……估计多数要流拍……”

“香港分行也停业了?啧,那栋大楼真是不错,可惜现在没钱……”

“没有法律纠纷?那就好……”

空地上堆着成箱的劣质鸦片、茶叶和棉花,编著号。大部分是棉花,一捆捆巨包被人挤得滚来滚去。

另有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轮船、趸船、驳船,静静地泊在编了号的泊位里,那些曾在中国的水面上叱咤风云的海兽,此时低眉顺眼,被团团缆绳缚住,随浪摆动,好像沉睡的美人。

木牌上写着每艘船的参数和起拍价格。

水妖号、皇后号、女武神号……

主持破产拍卖的洋人大声宣布,宝顺洋行的债权人——买过公司债券的、被拖欠货款的、以及被拖欠薪金的职工——享有优先优惠竞拍权。

博雅公司手握宝顺一万一千两白银的欠条,一跃成为最大债权人之一。

苏敏官蓦地转头,目光炯炯。

“林姑娘——退股。离职。结算。”

林玉婵措手不及,身上没账目,只能用脑子强行回忆,闭目数秒,怀里摸出汇丰银行支票簿,又环视四周,在一块纸板上找到当日汇率表。

苏敏官轻声提醒:“别忘了一九分成。”

她点点头。其实这些钱,她早就打定主意,都是苏敏官的。她一文钱不会眼红。

但平心而论,她也确实该挣点“辛苦费”。平白受人恩惠,也不是他的风格。

她找块石墩子当桌,捡石块手算,然后拔出钢笔,一笔一划,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串数字。

39500英镑。

按照今日汇率,相当于白银十一万六千九百两。全凭记忆和手算,只多不少。

她笑着递出支票。

“利息有点寒酸,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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