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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舵主, ”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工龄十六年, 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 “明天两边一块谈判, 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 船厂这边, 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苏敏官笑道:“成了,你回去吧!别让洋人疑心你。”

黎富贵讪笑, 朝在座人拱手, 掀门帘左右看看,一瘸一拐告辞。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 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黎富贵回头笑:“没事!下次下手的时候轻点就行, 洋人还给我医药费呐。”

几个纱厂小组长听得羡慕嫉妒恨。怎么别人家买办就那么懂事呢?

“舵……主, ”景姑还不太习惯这个叫法,学着别人叫一声, 觉得江湖气太重, 自己先红脸, “我们那个恶买办你也见过。我们都不懂洋文, 明天怕吃亏哇。”

“会有通译的。”林玉婵抿一口茶,接话, “我不方便出面, 但是玉德女塾有几个高材生愿意帮忙。到时你们就说是偶然遇到,她们路见不平, 愿意为女子劳工出头。”

想当年,这个女子学校可是寒酸得很, 学员屈指可数,不是教会孤女就是姨太太,还有少数业务广泛的妓`女。如今也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媳妇前来听课长见识,也能挑出能跟洋人对话的“高材生”。

林玉婵不敢居功。主要是郜德文铺陈了许多心血。

通译的问题解决了,但还远远不够。

“另外,”林玉婵翻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说,“尽量争取让女工们旁听谈判,不能让你们孤军奋战,也避免来自同伴们的质疑。谈一个钟头要休息十分钟,向大家报告进度。遇有重大分歧,必须表决,宁可暂停谈判,也不能胡乱妥协。不然等你们踏出办公室,就里外不是人。”

纱厂和船厂的几个代表认真听讲,低头默念。

一个女工忽道:“如果洋人许诺涨薪……”

“记得我们的四个条件?一旦达成,即刻复工。这样才能取信于人。”林玉婵立刻道,“不能临时加条款。如果洋人提出用涨薪来代替某个条件,需要暂停谈判,让全体女工表决同意。”

苏敏官轻轻给她满上茶。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耶松船厂里有天地会成员,本来就凝聚力极强。再加上她的理论指导,没几天就让洋人束手无策,胜利近在眼前。

小张笑着答应。

“最后,”林玉婵说,“别忘了要求豁免条款——让洋老板保证,这段时间工钱照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开除,不起诉,不报复。一定要落实在纸上,要他的亲笔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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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辣的日头挂在煤气灯顶端的尖尖上。纱厂的谈判足足进行了五个钟头。

小组长代表们已经口干舌燥。佛南先生像一只炸毛狮子,身边陪着几个不怀好意的鬣狗和肥狼,对条款上的每个字都极尽苛求,有时候欺负女工文化水平不高,故意弄些佶屈聱牙的词,扰乱她们的情绪。

经过争取,女工们被允许旁听谈判。一开始高朋满座,大家争相扑到门前听。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女工们疲惫不堪,歪的歪倒的倒,只有少数人坚持留了下来。

有人甚至喊:“闲死人了,我要上工!答应答应,都答应好啦!让他们赶紧发工钱!”

好在人数不多,立刻被姐妹们劝了下来。

过往小贩照例免费派发清凉饮料和零食。

而办公室外,围观群众也越聚越多。穷苦百姓生计所迫,耽搁不起太多时间;渐渐的,看客里多了穿长衫的闲人、文人、商贾、乡绅。看到一群底层女工不顾体面地跟洋人对峙,不少人大摇其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个读书人愤怒地指指点点,“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出来做工本就有违天理,还跟人吵架,还跟男人吵架!这种女人谁敢娶回家,养了孩子也都是一群刁民!平白拖累这世道!要是我婆娘如此不本分,我回家非打断她的腿!”

几个人附和。

又有知情人小声嚼舌:“我听这厂子买办说,死掉的那个女工,是偷带了纱厂财物,被发现,畏罪自杀的!这些妇人不明道理,只懂得亲疏远近,不知道德大义。闹了这许久,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小偷!所以啊,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点没错!跟她们不能讲道理,只能打!哎,这洋人哪,还是心软。”

几个谈判代表听在耳中,心烦意乱。

但很快,忽然一大群人涌进院子,护院大汉挡不住。

“谁是小偷?你亲眼看见小偷了?信口雌黄,不怕遭报应?”一个明显大老粗的男人朝那几个读书人嚷嚷,“还有你,你既然知情,怎么不说他们厂子里监工是色胚,非要摸乃,才让那女工撞死的?依我看,这婆娘刚烈,比你们这些怂蛋有血性!”

老粗嗓门奇大,言语下流,几个读书人顿时被吼出八尺远。

“支持罢工!奶奶的,舔了洋人靴子底,就能随便欺负咱中国人了?今儿摸大脚婆娘的艿,明儿就去摸你们家太太小姐的乃!你们乖乖看着啊!一群汉奸!”

读书人不跟老粗一般见识,顺墙根溜走。

河边一艘小乌篷船里,苏敏官听着自己手下兄弟“摸来摸去”,呷一口茶,表情复杂。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没给带歪,真是奇迹。

偏偏旁边还有人取笑:“没事,可以偶尔说说,拉近和群众距离。”

苏敏官:“……”

死也不。

他欠身,隔个茶桌,轻轻吻一吻那口无遮拦的小嘴。

“线人报知,吴淞官府晚上要查我的船。这里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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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群众的舆论完全扭转。办公室里,姚景姑听到那一浪浪的声援,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耶松船厂赢了。

“两点钟了,我们要吃饭。今日谈不出,明天再谈。我们不着急。”

说着要走。

皇帝不急太监急,买办忙道:“哎,回来……”

刚接到的信,耶松船厂那边全线溃败,资方被迫接受了工人的一切诉求。

其他几条还好,但是“立刻发薪水还带利息”这条,佛南先生要么割肉止损,要么高价贷款,妥妥的要大出血。

这边纱厂还拖着不复工,没两天,他这买办薪金怕是也要拖欠了。

“姐妹,有话好说嘛……”

“谁跟你是姐妹。等明儿你被开了,咱们倒可以一块乐呵乐呵。”

女工们底气足,笑着看买办,看得买办脸上肥肉耷拉着颤。

“老板,sir,”买办做小伏低,“要么这条也答应……就是磕个头的事儿,我们中国人天天磕,你们不是讲女士优先吗……”

佛南先生头疼欲裂。合伙人已经跟他发了几次脾气了,甚至有人威胁,再不解决问题就退资。现在连买办都拖后腿!

他阴谋分裂工人群体,没想到最先分裂的,却是资本家内部。

但他怎么能向一群底层中国妇女妥协呢?船厂发工资就罢了,这边让他对死人磕头!

还有什么“工伤赔偿”,这是长久之患哪!

他气哼哼站起来,拂袖就走。

“滚!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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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厂的谈判陷入拉锯,艰难地进行了三天。终于,洋人有选择地答应了所有条款。

唯一的修改,佛南先生坚持不磕头,只肯对吴绝妹的灵位鞠躬。

谈判代表们轮班替换,此时也身心俱疲,不想再争。林玉婵也告诉她们,当年洋人见乾隆皇帝都不肯磕头,这一条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众人一致表决通过,鞠躬就鞠躬,不能敷衍,必须鞠满九十度。

女工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盯着垂头丧气的佛南先生,在复核过的协议上签字。

协议一式三份。厂方和工方各执一份,另一份贴在纱厂外墙,示众三天。

“姐妹们,我们胜利了!”

走出办公室,谈判代表被飞奔而来的工友们拥住,不知谁起的头,嚎啕痛哭。

“绝妹如今死而瞑目了!你们没看到孔扒皮那脸色!哈哈哈……呜呜……”

“我、我真没想到他们会答应……本来拼着挨鞭子,被扫地出门的……”

“明天上工……呜呜,都别忘了,明天准时上工……”

“都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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