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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

苏敏官醒来,也知自己说漏嘴,干脆破罐破摔,虚弱笑道:“那厂子原本是我掏钱买下的,过户搬迁的时候我前前后后帮忙,我能不知?……局里上下贪腐,一年诓你几十万两银子,你猜那钱都去哪了?技工怠惰,事事无成,你以为是他们天生懒?一年下来,不合格的枪炮七八成,你以为真是咱们中国人资质有限,复制不出外国的成就?……哦,对了,去年我还托那里的工人私造了几枝林明登边针枪,难用得很,已经拿来支门板了……”

李鸿章越听越惊心。江南制造局里贪腐成风,懒惰成习,他也不是不知,每年都下令整改;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往里安插了一堆关系户,每年吃回扣吃到流油,也不指望其他人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出去?

那可要命!

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厂子里正在造什么军器都知道。李鸿章不由得心里没底。

“谁?都有谁是你们一伙的?”

苏敏官轻轻舔舐手腕上的伤口,冷笑不语。

其实江南制造局任人唯亲,寻常会党哪混得进高层,也就有几个学徒的扫地的烧饭的,跟苏敏官有点交情。而且厂子里的人没什么保密意识,有时候在造的枪炮还没完成,洋人报纸上把型号都登出来了,有心人一探便知。

李鸿章吃亏在不常驻江浙,未能参透这其中生态。苏敏官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触动江南制造局的一切软肋,他愈发心虚。

“备船。”

两年没去视察过了,也该突击整顿整顿。反正还要去给轮船招商局选址,就当提前出发了。

盛宣怀得到消息,有点意外。

“大人……区区会党而已,近年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是穷人抱个团,选个头,被人欺负的时候能有个靠山,其实都还是顺民嘛!卑职以为,没必要那么劳师动众,还惊动您总督之尊,就为查几个会党吧?”

李鸿章笑了。他这个年轻的幕僚脑子好使,可惜阅历缺得太多。

“杏荪,这你就不明白了。”李鸿章给他上课,“难道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了?你只看到穷人过得辛苦,却可曾想过,也许是他太懒太馋,不求上进,才落得如今的地步?你只看到恶霸欺人,可曾想过,为什么那恶霸不欺别人,专欺他呢?是不是他缺了修身养性,缺了忍耐的心性?退一万步,就算这社会上真有不公之事,他们有保甲,有乡绅,有父母官,有鸣冤鼓……再不济,退一退,管好自家事,培养几个有出息的儿孙,日后自会替他讨回公道,又为何非要捧一个无亲无故的什么舵主、堂主、龙头?那些时时刻刻好像走投无路似的,好像所有人都要欠他害他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心术不正的刁民!即使现在不闹事,也是谋叛未行;一旦时运来到,这些就是打在最头阵的反贼!杏荪,咱们体恤百姓可以,可不能养痈贻患哪。”

百姓愚,便不能让他们醒;百姓一盘散沙,便不能让他们抱团。会党即使什么都不做,在朝廷眼里也等同于谋反,必须严密监控。

盛宣怀凛然受教,立刻告退,安排轮船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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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还差半日到港。苏敏官被带来轮船顶层的豪华套房。

哨官放下他双臂,他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谢李大人赐药。”

他面色极白,尽管被两层衣物包裹,也能看到绷带外面渗出的隐约血迹。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艰难地躬身。

挨打是真疼。但李鸿章随行的西医是真有本事。苏敏官思忖,要是落在别的旧式衙门手里,被折腾这么一遭,早就扑街了。

李鸿章冷笑。听他的语气,好像很炫耀自己的意志似的。

给个下马威而已,又没伤筋动骨。自己真要较真,他的脑袋已经留在海河滩上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李鸿章在打长毛的时候见得多了。有天分,有志向,就是走错了路。一开始他还有点英雄相惜的感情,屈尊纡贵招降了一大拨,有人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有人却反复无常,降了又叛,给他找事;到后来也麻木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韭菜一茬又一茬,不如砍了干净。

“等到了制造局,”李鸿章吩咐,“你要如实供述。有一句假话我都会知晓。你若诚恳,我留你性命。”

苏敏官扬起苍白的唇,坦然微笑。

“明白。李大人拘了小人,却没解送进京,反而南下,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小人感激之至。”

这人还算机灵。李鸿章点头:“那么……”

“把反贼解送京城也得不了几个钱。”苏敏官有点站不住,大大方方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扶着扶手,安稳得像个来谈事的洋人,“您官大,也不太可能连升三级。您放过我,是想让我静悄悄的服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没收义兴的财产,吞掉本来应该给我的四十万两补偿款——我猜,现在已经有人去查封义兴了吧?”

李鸿章眉毛一扬,怒道:“你给我站起来……”

“大人息怒。换了我我也这么做。”他沙哑着声音微笑,“被您认出身份来,是我的疏忽,是您的本事。这四十万两,是您给自己的奖励,无可厚非。但李大人不妨展望一下,如果苏某坚决不放义兴……您也知道我的号召力。耶松船厂就是例子。就算以您的直隶总督之尊,驾着这艘七百吨的巨轮大兵压境,若要强行接收义兴,引发的乱子会有多大,您可有好好规划一下,如何跟朝廷解释呢?”

李鸿章一瞬间勃然大怒,但那怒气很快收敛进眼底深处。他猛吸几口水烟。

这反贼果然有点本钱。

万一他那些爪牙一怒之下,把义兴那些珍贵的轮船都给毁了沉了,甚至就此扯旗造反……以这群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不是没可能。

李鸿章剿了这么多年匪,怎么可能不知这个道理。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些东西早就扎根在大清的土地深处,绵延不知其阔。这些深深蛰伏的力量,偶尔会在地面上冒出一颗不听话的芽,像指甲边上的倒刺,让人有冲动把它□□;然而“斩草除根”只是妄想。更可能的情况,是拔出刺,带出血,带出地动山摇,泥沙碎土扬上天,放出更多的魑魅魍魉,把他精心为自己铺就的富贵之路,践踏个乌七八糟。

他敢上手揭这个封条,揭出一堆腐烂的脓疮,惹一身腥吗?

从古到今,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反贼被轻飘飘“招安”,不就是因为当权的怕麻烦么?

捏死一只野蜂容易。被蛰一下也疼啊。

“上海皖营候补员外郎。不能再多。”李鸿章安抚这只带刺的毒蜂,很大度地变通,“以后做点茶叶豆饼什么的,有个官身也方便。几艘轮船的银子迟早挣回来。你手下的爪牙叫他们都散了,以后好好自力更生,别闹事。每年两次,你得去苏松太道衙门报道……”

“谢大人抬举。”苏敏官无力起身,很诚恳地摆了个作揖手势,“小的若接受,下船不出三日,就得不明不白死在苏州河里。”

李鸿章想,那不正好,本官巴不得呢。最好连尸首都找不到。

“那你要怎样?”

轮船忽然鸣笛,舷窗外荒滩消失,一栋栋西式大楼拔地而起,仿佛等待检阅的洋士兵。

得知李鸿章提前造访,码头上已经留出了最好的泊位,等了一长串的大官小官,路边停了一溜轿子。接风洗尘的茶座帷幕已经铺到了踏板边上。

李鸿章起身,下令:“把这人先带回舱里,严加看守。给本官准备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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