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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他们已经揣着银票,坐上了出城的马车,约莫已经逃到朱家角了。

而那两个“哨官”,也是何伟诚剥了看守苏敏官的哨官衣服,由自己人假扮的。李鸿章日理万机,记忆力再强,这些小人物的面孔也从不留意。

李鸿章更不知道,苏敏官并非一直乖乖地囚在船里。他早就被人救下船,来了个租界一日游,重新包扎换药,养足精神,身上佩好了火`药和枪。

今日的“提审”,他以为只是询问一个半死不活的反贼,却不知,自他的轿子抬出辕门的一刻,就是走进了一个狩猎的圈套。

“李大人,想夺我们的产业、查我们的人,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湘军里有会党。淮军里有会党。你的招商轮船局要想行走各港口,每天都要跟会党打交道。”苏敏官自忖能轻松对付个五十岁老头,一边盯着他,一边警惕地盯着会馆大门,“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胸无大志的凡人,但凡能好好过日子,没人愿意占山为王举旗造反。所以……”

他放开左手。密文名册已经烧成了灰,盘旋着落在地上,烫坏了李鸿章的官靴。

李鸿章大怒,张口就喊:“来人……”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颏下胡须。李鸿章一阵疼痛,张着嘴说不出话。

“李大人,士可杀不可辱。当年你用在太平军身上的招数,别逼我用在你身上。你年纪大了,受不住。”

李鸿章脸色煞白。犹豫刹那的工夫,久违的血性冒了个头,烟消云散。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这个人,八年前就能挟持赫德,做他的幕后“捉刀人”,像演皮影戏一样操纵三品大员;今日技巧更精进,算计到他李少荃的头上……

就不该瞻前顾后。早该一刀砍了!

“第一,立刻释放被扣押的义兴船行雇员。日后也不许追究。”苏敏官声音平稳,“第二,停止搜捕各地民间会党,不许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滥捕平民。”

李鸿章只是冷笑。

“《大清律》中专门有禁止结会树党的条款。你叫本官去改《大清律》?”

“行事在人。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权,《大清律》对于你,也就跟四书五经差不多地位吧?”

李鸿章眉毛一动,登时一滴冷汗下来,惶恐间竟有些飘然之感。

他在朝廷中的地位和野心,竟然连反贼也尽人皆知了么?

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座钟。离“提审”开始,只过去十分钟。

他下了下决心,再次开口。

“我知道,李大人这阵子突然跟会党较劲,无非是我们挡了轮船招商局的路。那么第三,如果你应了前两条,作为回报,我可以将义兴船行附予轮船招商局,确保平稳让渡。招商局需要接收义兴全体船工,确保不致失业,也不许追究任何人的前科背景。李大人,答应么?”

李鸿章耳朵一动。“反贼”终究胆子有限,还是要献船……

遂拿着腔调,说:“如果人人都规规矩矩的,本官巴不得多收些熟练船工,好给招商局开张。你放下枪,咱们好好谈。”

“第四,义兴不白给你。此前姓盛的曾透露,朝廷收购底价是四十万两。这是把我们当猴耍。至少六十万两银子,是我的卖价。”

李鸿章一瞬间的好心情立刻又被吹散了,冷哼一声,静静权衡。

原本打算用四十万两官银低价收购义兴,做为轮船招商局的招牌资产。后来发现义兴掌舵人背景有问题,李鸿章打起小算盘,打算借此将义兴直接“没收”,这四十万两就入自己口袋。

如今发现,反贼不但不低头,还一个不慎,让他骑到了自己头上。六十万才能打发走!

盛宣怀派人仔细评估过。义兴的这些杂牌船,虽然全国少见,但跟洋行船只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出奇制胜的配置。至于地皮等固定资产的价值,民间商人可能以为珍贵,但对朝廷撑腰的官办企业来说,拿地成本低廉,不可同日而语。

总之,六十万两绝对是虚高。他就是趁机勒索。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李少荃性命金贵,犯不上跟反贼鱼死网破。

李鸿章冷笑:“要动官银,得走账吧?不管以什么名目,户部总得过问吧?一口气六十万,你当是给洋人赔款呢?——这样,本官慢慢运作。你开个外贸商号,我分期派人去采购……”

苏敏官笑道:“到时来的不是采购随员,而是官兵,我找谁说理去?李大人莫要妄自菲薄。为官的伎俩小人也知晓一些。您大手笔做事,花费巨大,常常是先行垫付经费,再向朝廷报批。当然批下来的银子总不会亏了您的。要说您手头拿不出几十万现银,这话只怕宫里的两位太后都不会信吧?”

李鸿章:“你……”

“当然,这些银子未必都从你的手里出。那么小人再提醒几句。江南制造局里的货款现银,是不是你的心腹随意动用?这几日排队孝敬你的大官小官,有多少曾应约将积蓄、甚至官银存进你家族的钱庄,给你周转?你在上海老城厢里的十几处房产,只要挂牌,有多少人会争先恐后,抢着付钱?这么多门路,只要李大人一张条子批下去,自会有人双手送钱。人多力量大,您要对自己的声望有信心。”

李鸿章简直气炸。反贼还都给他安排好了!

“香港分局的事,算是个警告。”苏敏官枪口稳稳的不动,“今日是香港,明日就是澳门、神户、长崎……凡是大清鞭长莫及之处,凡是有华人的地方,你就禁不住我们‘抱团’。李大人,你有五分钟的时间考虑。要不要用六十万两白银,给未来的轮船招商局买个平安。”

他顿了顿,又低低一笑:“对了,朝廷多半还会事后给你报销四十万两。那么只要二十万。李大人若再不点头,下次咱们见面,可就不是这个价啦。”

钟表走得飞快,滴答,滴答。李鸿章的汗水滴在地上的焦纸上。

名单已被姓苏的毁了,不过反正追捕会党不是他直隶总督的主要任务。就算抓几个人,按那姓苏的说的,朝廷还能给他连升三级不成?

他也可以不顾一切地挣扎叫喊,引来亲兵,将这几个乱党斩成肉酱。可是然后呢?

上海船业大震动,民变几乎是必然的。朝廷一定会问责。况且,义兴的船能不能到他手里还是个问题。日后的招商局轮船行到外洋,也许还会时刻受到流亡会党的骚扰……

招商局承载着他的洋务求富的梦想。李鸿章懂得什么是主要矛盾。

他微微阖眼,叹口气,收起“痞子腔”。

“这些是你们商议的结果?把义兴船行卖给朝廷,你手下的兄弟,不会把你丢到苏州河里去?”

“最后,”苏敏官用枪口指指桌上摆的笔墨,“我希望轮船招商局能真真正正地为中国人的航运打开局面,而不是沦为某些人的敛财工具。如果日后我失望了……李大人也许不会再见到我,但我们多半会通过各种方式提醒您的。”

李鸿章喟然长叹:“我何尝不希望呢?”

他无力地从袋里摸出私人印章,开始签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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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铺码头戒严,数百精兵持枪赶到,把围观百姓赶了个干净。

“办案!看什么看!滚!”

他们来晚了一步。在李鸿章调动官兵的同时,一艘隐蔽的小船冲出芦苇丛,灰色的帆吃饱了风,像一只贴水飞行的鸟,极快地掠过码头边缘。

得逞的反贼轻轻一跃,逃匿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