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愿与残躯烬此夜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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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稍安,道:“还是谢相想得周到,若本宫得了兵权,就先杀了那个胆敢犯上作乱的女官!把她的虎符交给谢相!”
谢端轻轻摇头,道:“臣一介文人,不通军事,殿下看重了。只愿殿下此去后,令山河清晏,余愿已了。”
言罢,他走上城头,城下千军静肃,唯有宋睿,大声呵斥——
“谢端!你疯了吗?!带储君走!”
“那日相晤,谢某曾问过宋相一个问题,说,史上何以少女帝而多男皇,宋相言,男子为天,天在上,地在下,乃乾坤正理。吾当时亦以为然……今日却偶得一解,请宋相指教。”他拱手一礼,对一脸懵懵懂懂的三皇子招手。
“殿下,来。”
等到三皇子走至城墙边时,宋睿怒极,道:“禁军!快拦下这疯子!勿要让大楚亡于他之手!”
……要怎么才能让天下人接受一个女帝?那就只有……那就只有为天下人减少选择了。
陆栖鸾愕然望去,猛然醒悟……他要把自己的后路彻底断了。
“禁军,去抢下三皇子!!快!!”
她一声令下,回头便冲回城楼内。
——不行、不行,你做什么都好,只有杀皇子不行!杀了皇子就再也没有人能救你了。
苍然的天光入眼,还差一步便能踏上城楼时,宫外一阵可怕的惊呼传入耳中……
陆栖鸾停住了,随后麻木地走上城楼,踏入积满了深雪的城头。
寒刃林立处,他立在雪中,目光清寂,见了她,回首微笑——
“这就是我还你的海清河晏……我走后,愿君踽踽独行,代我残躯,烬此长夜。”
……
太御五年初,皇城夺储宫乱,易门祸乱朝纲暴露,右丞相谢端自认为罪首,杀害三皇子。太上皇丧子,悲恸非常,传位与皇女殷函,改年坤临。
太上皇念谢端有师长之谊,下旨令其禁于府中,着东沧侯于二月初,将其赐死。
“陆侯,请吧……下官提醒一句,毒酒是真的,枭卫就在看着,若陆侯有意徇私,枭卫便会着即代陆侯行刑。”
内监看似友善地提醒着,他知道这是太上皇要看这位新的能臣的态度。
“……我知道了。”
黄泉酒入手,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轻,陆栖鸾提着那酒,以一种刻意放慢的步伐走过谢府的回廊,不多时,便见到了这府邸的主人。
他并未如往常那般在池边观鲤,而是随意地倚坐在廊柱处,抬头看着他面前那株疯长的木棉树。
还未至春天,这株木棉又长高了,连一冬的雪夜压不倒它,伸展的枝头便不知何时顶掉了檐上的青瓦。
陆栖鸾看见他手边无酒,只有一只白玉杯,眼中一暗,将毒酒背在身后,走过去道:“这树都长得这么高了,还不修剪吗?”
“坐。”卸去了相印,谢端仿佛又回到了隐居时的随性,待陆栖鸾在他身侧坐下后,眉眼温和道,“我最喜它耀武扬威的的模样。”
陆栖鸾默然,待他伸手来取毒酒时,她按住了酒壶,道:“昨日,舟隐子并你在崖州的几个友人进京了。”
“哦,那他们可曾为我这罪臣撞宫门求情?”
“没有,只是纠集了一大群文人,一边狂饮酒一边写诗骂你。”
谢端轻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指依次掰开,将那酒壶握在手中,斜斜斟下,道:“许是我先他们登仙一步,他们嫉妒我罢了。”
手指僵硬地抓紧了袖口,陆栖鸾哑声道:“人间这么好,何必要走?你大可以假死、可以如那易门妖人一样改换形貌,可以——”
谢端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树要生新芽了,小声些。”
“……”
玉杯在指间微微转动,待酒香溢出,谢端道:“我寥落半生,写的最多的诗文,既非报国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赋于己身的悼亡诗。”
“……为何?”
“你应知我父乃隐者,先帝招安时,他见族人尽为殷楚所杀,既不愿为名利所污,也不愿累及妻儿,是以赴死。”
他说话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从木棉的枝间透出,落在眉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个懦弱之人,虽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不容半分红尘扰心。我年幼时受他训教,也有他几分形神……是以你当日拉我入泥淖时,我是分外不愿的。”
烈酒入喉,谢端将玉杯反扣于地,假寐道:“可见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轻时,求我父亲留下时一般模样,我便想,若当时父亲留下了,我又该是何种面貌。总不至于如今时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韵脚。”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间时,竟是在思虑遗作的遣词。
她带回来的,是一个自以为将死之人,徘徊在悬崖上,却不知为何,随她回到了炼狱般的人世间。
——他到底是没能像父亲一样,干干净净地离开。
“那你现在为何不愿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
他想种一树木棉,延续他压在心底的,年少时的山河悲愿,有幸的是他遇见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什么都不说清楚,什么都要我猜……我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也讨厌你写的诗,讨厌你什么都想在我前面。”
“我这个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记你了,夜里也不会梦到你的。”
“……你骗我。”
陆栖鸾想不出更多的细碎的话语了,眼前的木棉树上,最后一线霜白也消失后,她收住了声。
梢上绿茵映入眼眸,陆栖鸾推了推身侧已入长眠的人,触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缩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开了,我们再回来看好吗?”她笑着,眼睛却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