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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三年隆冬,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下了三日,万物冬藏,唯有屋顶烟灰的高梁片瓦还有异色。顽童抄着衣袖抹鼻涕, 碰到人就上前讨个铜板, 被人不耐烦赶走,就又蹲回墙角, 倒是不恼。

这些时日城里这样的叫花子多了起来,城中百姓倒也不意外, 光景不好, 连年战乱, 京城人吃饭尚且困难, 何况那寸草不生的外乡。

有一个小叫花子,看起来八九岁模样, 扎着一根冲天辫,小脸儿满是尼污,看人眼神怯怯的,讲话声音小小的, 伸出的小手颤颤的:“给点儿吧!”

真有人给她一点儿,她就感恩戴德退回去, 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吃完。再细打量一番, 就能看出这小叫花子是个女娃,别人叫她“小阿宋”。

小阿宋吃过东西, 抬腿就走, 碰到一个二流子朝她丢石头,她气势顿时萎下来, 捂着头窜逃:“别打了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一路抱头鼠窜, 跑到无人的地界儿, 找一块破石头,在墙上随意涂画。仔细一看,画的似乎毫无章法。待涂抹过了,抬头看看雪天,抄着手用衣袖擦把鼻涕、跑了。头顶肩上都是雪,嘴唇上头也挂上了霜,像个小野人。这小野人在这大雪天里,跑向城里那个破庙。破庙里住了好些要饭的,有几个比小阿宋大些的窝在一起,也都一样脏、一样的小心翼翼,见阿宋回来了,就挪了个位置给她。

有人问阿宋:“讨到吃的了吗?”

“讨到了。”

“讨多少?”

“吃饱了,还剩一些。”

一个头发蓬乱花白的老人家正坐在那,仔细看,那褴褛破衣盖着的下半身,两条腿齐齐截去了。这世道缺胳膊少腿的人并不罕见,是以他也并不可怖。

阿宋从腰间拿出半个馍递给他:“阿爷,吃。”

老人家放下针线,接过那个馍,吃了。吃着吃着问阿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边有另一个叫花子抢先答道:“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老人家这样念一句,而后看向门外的雪天道:“迎贵客喽!”

小叫花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喊着“迎贵客喽”,跑出门去,在破庙的院子里玩起了雪。阿宋也一起玩,攥个大雪球丢出去,皴裂的脸红扑扑的。玩够了就跟着其余叫花子去城门口,说这一日要放粥。

把木碗放进破布袋子里,斜挎在肩上就出发了。街上四面八方涌出一些人来,都奔着城门去了。京城的东城门,倒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午时砍头、申时放粥都在这,外邦人不许过东门,许是怕这东门戾气太重,又或是怕别外邦人看到这早已破败的京城。

“阿宋,你那边排着。我这边排着。”讲话的姑娘叫燕一,比阿宋大些、个头高些。

阿宋点头站在队尾,逢这样的光景人就要萎靡些,小小年纪没有天真,带着些老态。

打东城门进来几个姑娘,有一人高束发,隆冬里露出光洁的额头,着一身利落的行装,浓眉大眼,颇带一些英气;有一人着一身兽皮,披散头发,见人先立眼,带一身侠气;还有一人,年纪小些身量亦小些,朱钗华丽,逢人先颔首,带一身媚气。

几人走到放粥的队伍前站定,带着几分好奇看了片刻,英气的女子下巴一抬,那侠女就意会,上前揪着阿宋的耳朵将她揪了出来。阿宋嗷嗷叫了两声,大喊:“拧掉了!耳朵拧掉了!饶命!”

几人见她这副德行,都笑了,英气的女子对阿宋说:“问你话好好答,答好了赏你。”

“是,是。”阿宋点头哈腰。

“这每日都放粥吗?若我们也想喝粥,能领吗?”

“几位姐姐就不必凑热闹了吧,待会儿要打架的。”阿宋看向队伍,似是有些心急:“再不去就没了,您快些问罢!”

“这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子在哪?”

阿宋手一指:“那头。”

英气的女子就从腰间拿出一块碎银子丢到阿宋手里:“拿去!”

阿宋千恩万谢,一回头,果然打起来了。想喝朝廷的粥,那也是要有些本领的,身体不好的被壮年挤了出来,壮年又被泼辣的妇人挠花了脸,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但无论怎样打,那吃饭的家伙是都不会丢。放粥的官差也不阻拦,权当热闹看,打的厉害的时候,他们缩着脖子站在那笑了起来。

小叫花子们个头小,趁乱从缝隙钻到前面去,讨到了一碗粥后转身就跑,阿宋跑得尤其稳,那粥愣是没撒出一点来,边跑边对那几个女子喊:“我们住庙里,有差事您吩咐着!”

那英气的女子笑了声,恰逢此时有人打到她面前来,她拎着那穿着光鲜的人衣领子将人扔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再仔细端详,这女子的脸如北地的霜花,颇带着点不同的风骨,但从前眉目之间的顽劣偶尔还闪那么一下。

是花儿来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三年好像忽然而已。遥远的北地战事没打垮眼前人,反而教她愈发蓬□□来,即便在这繁城里,也能显出独特。

从未出现过的外乡女子,一下就惹了人眼,不时有人从铺子里探出头看一眼,揣测是哪户的小姐看起来这样不好惹。

“看什么看!”柳枝凶一句,抬手就丢一块石子,正中那不怀好意的人脸上,后者捂着眼哎呦呦叫出声,让她们在那等着!

等着便等着,谁怕!三个姑娘站在那,柳枝对那人勾手:“等你呢!来啊!”

她这样,别人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惹到了哪位官老爷,只能吃个哑巴亏。妩媚的燕好掩唇而笑:“姐姐,你又吓人。”

“饿了!”柳枝哼一声,径直走进这家饭庄,将手中的剑拍在桌上,砰一声,吓人一跳。她见旁人缩了一下脖子,就嘲讽道:“京城的人怎的都这般畏首畏尾,好生教人失望!”

“你这姑娘讲话忒不客气!”有人指责她,见她一眼瞪过去,就住了嘴。

柳枝见状又道:“老头儿,我问你,这饭庄姓什么?”

“自然姓白。”

“哪个白?”

“白二爷的白!”

柳枝嗤笑一声:“白二爷算老几!还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这样讲话可是要遭打的,谁人不知,这京城里做不好惹的人就是白二爷。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好。”

花儿坐在那盯着那点菜的木牌子,不理会别人的话,伸手指了几个:“那几个,上菜!”

“饭量不小,别人挨饿,你们可不兴剩饭的!”

“别人挨饿,您怎的不把饭端出去赏了?”柳枝歪着脖子呛他,终于让老头住了嘴。

上菜之时小二对花儿三人道:“咱们白家饭庄,在京城共有四家,东南西北各一家。甭管您住在哪家客栈,到饭庄都不远。”

“你倒是会做生意。”燕好在一边夸他,娇滴滴问他:“那我问你,这京城里哪个茶楼的茶最好?”

“自然也是白家茶楼。”

“这也是白家,那也是白家,怎地?京城被白家霸占了?”

“诸位有所不知,白二爷这两年在京城可谓风头正劲。”

“就连皇上都不知赏了多少美娇娘到二爷府上。”

“你们京城人可真爱嚼舌根子!”柳枝嗤一声,命小二快快上菜。

花儿心道:风头正劲可谓是白二爷真面目,那白二爷何时风头不劲了?骨头先端上来,她饿极,拿起一块就啃,丝毫不扭捏,倒比一个堂堂男子汉还要坦荡。别人看她吃相,忍不住问她:“习武之人吧?来京城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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