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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后头,幽幢的声音低了几分。

“以前做活做累了,海子哥会哭着想他阿爹阿娘,说他不孝顺.....海子哥说他是抱养的,阿爹阿娘年纪大了,他这样一出去讨生活,除了刚开始还往家捎过东西,后来都没有讯息,他们一定都以为白养他一场了。”

黑衣人说到后面,沉默了片刻,缠着黑布的手忍不住抚到胸膛处。

真奇怪,明明埋在地里一切都烂了,皮化了,肉烂了,心肝肠子也没了,只剩一具黑漆漆脏兮兮的烂骨头。

想起曾经的事,熟悉的那些面容,他们说过的话,这空荡荡的地方还是这般的发胀酸涩。

顾昭迟疑了下,“......海子?收养?他是姓周吗?”

黑衣人猛地朝顾昭看去,“你认识海子哥?”

顾昭摇头,“不认识。”在它失落之前,她紧着又道。

“不过,如果你说的海子哥要是姓周,并且养父叫周达,养母叫江香兰,并且是住在城东的大柳枝巷,那么,你说的海子哥,就是我知道的那一个。”

黑衣人连连点头,“是大柳枝巷,是大柳枝巷,我记得真真的。”

它踟蹰了下,问道,“海子哥的阿爹阿娘,他们是不是怨他了?”

说完,它急急又道。

“不是海子哥不孝顺,是我们都被人骗了,我们被乡亲带过去,说是有件赚银的好差事,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骗了我们。”

“一开始还成,我们还寄了东西家去,后来,我们直接被移到一个山腹地里头挖矿石,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外面了。”

想到当初遭受的罪,一身黑衣裳,头戴幕篱的不化骨凶意顿起。

浓郁的死炁从它身下冒出,瞬间,本就蔫耷的草木萎靡得更厉害了。

顾昭瞧了一眼,翻手掐了道手诀,莹亮的元炁如水波一样漾过,萎靡的草木似春雨滋润,陡然精神。

不化骨清醒了一些,连忙收敛自己的死炁。

......

被不化骨唤做海子哥的是走在最前头的绿僵,只见他身量高大结实,此时面色青绿,乌黑的唇上有尖利的獠牙若隐若现。

便是双目紧阖,也给人一种狰狞可怖之感。

又听了一会儿,顾昭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这穿着黑衣裳,将自己包裹严实的确实是不化骨,按它来说,它的骨头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尤其是一双手和肩胛骨。

顾昭知道,那是因为它生前劳作,用双手挖矿,以肩胛骨背负装了矿石的竹篾筐,这两处是精气耗费注入最多的地方。

因此,这处的枯骨最不易化去,最后更是得了造化,重塑骷髅身,成了不化骨,还保留了生前的记忆。

它说,它以前叫做乌古岩,因为年纪比较小,一起的人都比较照顾它,而它和海子他们,一开始是在码头搬货,还比较自在,也当真给家里寄过讯息和银子。

他们慢慢放松了戒备警惕,等有一日他们睡一觉起来后,却被人送到了深山挖矿。

从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挖不成,有人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况且那等深山老林,辨不清方向又没有粮食,想跑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胡乱逃跑,不过是自寻死路。

挖矿虽累,却有水有粮,姑且算作是赖活吧。

不过,海子他们都没有断过逃跑的念头,因为或多或少,他们在外头都有牵绊。

几个人一起攒了馍馍,伺机寻着那交替班的时候,绑了那送粮食的人,还真跑出了好一段路。

乌古岩恨声,“后来,他们带着人追来了,还把我们丢到了一个坑洞里,大家都哀叫的挠着皮肉死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成了骨头模样,海子哥他们都成了僵。”

“……我把那些人都咬成了人干,那儿成了荒地,有一个人穿着黑衣裳,我不喜欢太阳,就剥了他的衣裳,这铃铛就是从他身上捡来的。”

乌古岩让顾昭看它手中那三清铃。

“有了它,海子哥他们都听话了,我就送他们回家乡。”

它顿了顿,继续道,“我都记得的。”

它记得每一个人说过的故乡。

海子哥说了,他们那儿的柿子树又高又大,结的果子特别的甜,都不涩口……

棒头哥说,他们的家乡种了很多的橘子树,秋日时候,上头的橘子就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一样,格外的喜人,又酸又甜,做果酱都好香。

还有富贵哥……

他说了,家里院子里种了玉兰花,花开之时,家里的囡囡懂事,还会拿针线缝了玉兰花,市集时候,挎着小篮子,满街喊着卖花儿了,卖香香的花儿了......

它记得他们说过的阿爹阿娘,还有家里的婆娘和小孩。

它记得,它都记得的。

一直没有忘记。

顾昭沉默了下。

她瞧到那裹着黑衣的不化骨朝身后的几个僵尸看去,只见那簇着火的眼眸明明寐寐。

因为它,那些狰狞可怖,面色或青绿,或白毛悬浮的僵脸在她眼中都淡去了恐怖渗人。

他们,也曾是鲜活的人。

有着妻儿老小,家里有人盼着他归家的人啊。

生活的碎银可以不用赚那么多,只要有封书信,或是一句口信,知道他们平安就成。

人最怕的便是杳无音信。

再然后噩耗传来,阴阳相隔,熟悉的人和事成了前尘往事。

听到如今,顾昭如何不知道,不化骨剥了衣裳,捡了三清铃的那人,他是在养尸啊。

活着的时候做苦力挖矿,束缚自由,让人心神怨怒仇恨,也许,他们的逃跑根本不是意外的成功,而是他人有意的放纵。

还有什么是比见到希望和光明的那一刻,再将它狠狠剥夺这一事来得让人心生绝望呢?

如此一来,杀了他们,他们便能口衔一口不甘、怨恨、遗憾之炁,死都不瞑目的将炁聚拢在喉间。

从此不入轮回,尸身成了六道皆厌的僵。

嗜血,残忍又可怖瘆人的僵。

只是,那人没有想到,他居然养出了不化骨。

顾昭又看了一眼那青面獠牙的僵,叹息一声,道。

“元宵时候,他的阿爹和阿娘已经去了,放心,他们去的没有遗憾。”

“竟然去了吗?”乌古岩幽幢的声音里有着失落。

“恩。”顾昭点头,“夫妻白头偕老,相互扶持,死后同入黄泉,算是喜丧吧。”

顾昭想起了当初的周达因为不放心老伴儿江香兰,死后硬生生的起尸,魂不离体的化了僵。

也不知道这一事,和海子是否又有干系。

她想到什么,紧着问道。

“你说你们以前都给家里人寄过东西,周海寄的是什么?”

乌古岩:“银子。”

顾昭:“还有旁的吗?”

乌古岩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没有听海子哥说起这事。”

顾昭决定燃香唤一唤周达。

虽说已成往事,一个入了鬼道,一个已成了僵,没有了六道轮回,不过,顾昭还是想让周达夫妻知道,他们收养的孩子没有狼心狗肺,没有弃他们于不顾。

直到死,他都还在念着回家。

她将这事说了说,乌古岩点头,“多谢顾小郎,海子哥他,他一直想着落叶归根。”

“好。”顾昭轻声应下。

很快,此地燃起了香火,烟火缭绕中,周达应声而来,只见他脚悬空,由远至近的飘近,身影还未至,鬼音幽幽传来。

烟雾缥缈中,和那僵相比,又是另一种可怕。

起码,高高围墙上的裴一清捂着嘴又腿软蹲地了。

怎么又来了个大家伙了?

他,他以后再也不敢说那卫平彦蠢白蠢白了。

没见他表弟在一众诡谲之物中,面不改色的么!就是瞧着他表弟的面子,他也该客气客气再客气的!

这厢,裴一清暗下决心,要和卫平彦好好的相处,那厢,周达的身影近了。

“顾小郎,唤我何事?”鬼音幽幢,缥缈又阴沉。

顾昭叹了口气,领着他来到那绿僵面前。

刚一见绿僵,周达老眼眯了眯,待瞧清了青绿面容下的五官时,他的鬼魂一震,跟着一停滞了片刻,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只喃喃道。

“海,海子?”这是,这是他养的孩子,一遭出远门,说是去赚银子讨生活养家,十八年都没了音讯的孩子,周海啊!

顾昭低声,“周伯,你没有瞧错,这是周海。”

说完,她将事情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不是他不孝,只是造化弄人,他被人害了......”

“走不了,回不来,连个音讯都递不出来。”

“他在山里挖矿挖了十年,八年前被人害了,还炼成了僵,如今被一道落难的矿友送回来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虽然已成前尘往事,不过还请周伯见谅,我私心里想让你知道,你们父子间这一场缘分没有成孽缘,只是缘浅罢了。”

“他,他的心里是有阿爹阿娘,有你和周婶的。”

黑衣的乌古岩跟着道,“是啊,周伯伯,海子哥一直念叨着家里。”

“好好。”周达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泪,青白的鬼脸上有着释怀,“多谢顾小郎。”

虽然已成往事,也已不能挽回什么了,起码他知道,他家海子没有白养。

旁人可以不明白不清楚,他和老婆子香兰不能误会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