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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外走,最后站在篱笆院外的那条路旁,凝神细看。

乡间的路多是村民踩出来的,这是一条黄泥路,两边的草有些干枯,宋延年此刻看的是两条乡路相交的地方。

随着凝神,此地剥去了黄泥的表面,在路的下方埋着四具女婴的尸体,也不知道年月多久,小小的尸体早已经化为白骨,稚嫩的手骨环抱在前胸……

而他看到的那一抹黑气,便是这些还未睁眼看过人间喜怒哀乐,长眠于地的婴灵聚起的怨。

也是因为它们太小,如今,这些怨孽早就溢散得差不多了。

……

“道长?”朱氏推着篱笆院的木门走了出来,眼里有一丝泪花,哽咽道。

“我那婆母也要不行了。”

宋延年回头,他看了一眼篱笆院,又回头看前方的十字路。

随着她的话落,原先只剩一抹黑气的孽找到了债主。

黑气就如那残火遇到了一股风,瞬间的壮大凶猛,接着,孽化为一股飓风冲进篱笆院,缠绕上床榻上的黄氏。

不过是须臾时间,黄氏便没了声息。

……

朱氏诧异:“这这,刚刚那黑烟是什么?”

她急急忙忙的跟着往回跑,大力推开大门,果然,床榻上的婆母眼睛圆瞪,早已经没了气息。

宋延年站在大门口。

“这是罪孽。”

他朝篱笆院外头看去,目光落在那十字小路上。

“就在那里的地下埋着四具女婴的尸体,看来,这事应该和你这婆母脱不了干系。”

宋延年若有所思,这谢家失去海爷的庇护,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朱氏捂嘴:“什,什么?四具女婴?不可能!这路边埋女婴做什么?”

宋延年沉吟,这个他倒是听他奶奶说过。

在乡间,有一些人不愿意生女孩子,便会将前头生的女婴溺死,然后埋在路口让人践踏,意在警告女鬼,莫再投他家门楣。

有一些残忍的,还会在女婴身上扎针烙火印……

“想来,你那婆母也是这样的想法,就是不知道这女婴的尸骨是哪里来的。”

此时黄氏已死,也无从问话。

朱氏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难怪了,我就说了,他们怎么都不喜欢囡囡,特别是我那相公,老是说我偷人生的女娃娃。”

想起以前的日子,朱氏眼泪簌簌的掉落。

宋延年:“阿姐?”

朱氏指着那块地,似笑又似哭,“报应报应,当真是报应!”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心里畅快!”

“以前,我婆母他们老是说囡囡不是谢家的闺女儿,说我是偷汉子生的女娃娃,他们老谢家就不可能有女娃娃,以前我不懂,这下我可算是明白了。”

“他们这是用了邪法!”

朱氏委屈得不行,为自己之前受的气委屈,为自己就是被这样糟践的对待,却还是带着道长回来看看委屈。

“我真是犯贱!”

宋延年递过一个帕子,轻声道,“不,阿姐是心善之人。”

她或许懦弱,却在努力的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这一次的她,比中秋佳节时碰到的她,坚韧了许多。

有一些人或许是藤蔓,但因为心中有珍视的珍宝,给她一点土壤和养分,就算是藤蔓,它也能拼命的蜿蜒成遮天蔽日之势。

也因为谢盛强和黄氏是谢嘉倩的亲生父亲和奶奶,所以,她才想要回来看一眼……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朱氏有些愁苦的面容上。

也许就是这一份有些懦弱又有些憋屈的善良,让海爷破例圆了她的祈愿,不然,这谢家该是断子绝孙的运。

……

只是这样一句安慰,朱氏便鼻头一阵酸涩,她接下帕子,擦拭着汹涌上来的泪意,哽咽道。

“我心情有些激动。”

宋延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等着朱氏缓过劲来。

半晌后。

朱氏平复下心情,开口道。

“那几个女婴,应该是我婆母的血脉,她们……是我相,不,是囡囡她爹的姐姐。”

“听邻居的阿婆说过,我婆母年轻时一连生了五个,各个都是闺女,我相公是第六个……”

“几个丫头就只活了大姑姐……我原先以为是灾年里没有活下来,但后来听阿婆说过,那些丫头是被婆母溺了。”

没想到,就算是死了,尸骨还要拿出来这般糟践!

朱氏的面皮跳了跳。

难怪以前的邻居阿婆让自己将囡囡看得紧一些。

她家婆母的心狠着呢!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

“畜生尚且爱子护子,人不如畜生多矣。”

宋延年侧头问朱氏,“阿姐预备怎么做?”

朱氏低着头,好半晌才开口,“我不想操心他们的后事。”她一直在让步,她也想有一日能够依着自己的心意做一次。

“就算他们是囡囡的奶奶和爹爹,我也不想操劳这后事,道长……”

“可以的。”宋延年打断了朱氏的自责,温声道。

“你可以自私,可以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你是囡囡的母亲,但你也是你自己,阿姐,没人能指责你,囡囡懂事后也会理解的。”

听着面前这位道长不疾不徐又温和的声音,朱氏鼻头酸涩,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宋延年拆开,是一封休书,他诧异的看了一眼朱氏。

朱氏释然的笑了下,“我没错,谢家已经休了我,我回来看这一趟,早已经仁义尽至。”

宋延年看了几眼休书,片刻后,他朝屋舍方向扬了扬衣袖,接着,屋子里有数道银光朝这涌来,银光落在地上化为一锭锭白花花的银锭子。

朱氏盯着地上的银子,眼睛都瞪圆了,“这,这?”

宋延年抓起地上的枯草,随着他手的微捻,枯草化成一个布袋子,宽袖拂过,胖胖的银锭子活泼的跃到布袋中。

“给!”宋延年将银袋子往朱氏面前一送。

朱氏连连摆手,话都说得囫囵不利索了,“不不,我,我不能收。”

宋延年轻笑,“收着吧,给囡囡留着也行。”

朱氏还有些犹豫,毕竟这钱是赌博来的,又是鬼带着赢来的……先前她家囡囡吃了这钱买的大米,她们就被鬼撵了那么久……

宋延年:“无妨,上头的晦气已祛除。”

他继续道,“这是囡囡他爹和他奶奶的买命钱,花在你和囡囡身上,也算全了夫妻和子女的一场亲缘。”

半晌后,朱氏见面前这位俊秀的道长倏忽的笑了一下,这一笑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春日的一朵花开。

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只听他笑道,“毕竟,这养家是汉子的责任。”

朱氏:“那,我就收下了。”

她在心中暗暗下决心,她还是要去布庄做活,以后,她要给囡囡很多很多,这些银两便当做谢家给囡囡的嫁妆吧。

宋延年想起方才见过的谢嘉倩,她身上神明的因果还未了结,显然这愿还未还。

“阿姐,你当初是在海爷的神庙里许的求子愿吧。”

朱氏:“是的。”

待听到宋延年说,谢嘉倩身上的因果未结,朱氏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混账!这些混账!我做工领的第一份薪酬便是让婆母去还愿……他们骗我!”

宋延年带着朱氏往河边海爷的庙宇方向走去。

“无妨,我和海爷相熟,我们过去打一声招呼。”

……

挂着笑容的海爷是个好说话的。

“好说好说。”随着祂的宽袍拂过,一道因果了结。

“延年道友多来小庙几趟就行。”

宋延年连连拱手告罪,“前儿时间署衙的事多,不忙了一定常来。”

……

告别完海爷,宋延年带着朱氏往前,他们的身影掠过村庄,从祠堂旁一间青砖瓦房前走过,屋子里头是垂髻小儿稚嫩又生机勃勃的读书声。

宋延年瞥了一眼,走在幼儿方桌之间的是上次有一面之缘的周辞起。

也许是和小孩相处得多了,他身上锐利的气息温厚了一些。

……

朱氏只觉得再一睁眼,他们便已经在庙宇前,旁边的那畦青菜依旧绿绿葱葱。

宋延年:“奶奶,我回来了。”

老江氏回头,眼里有着欢喜,“回来啦?”她起身扯过宋延年,将他拉到旁边小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宋延年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遍,老江氏听得唏嘘不已,“这都是报应啊,哪里有这样对待女娃娃的,女娃娃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啊。”

宋延年:“这个阿姐不想操持后事,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屋里有留了一锭银锭子,村子邻里帮忙操持,买两副薄棺和寿衣,还是可以的。”

老江氏:“那就好。”

……

团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宋三丰泪汪汪的挥别众人,待马车不见后才转身进庙,他拧下卤煮鸡的大鸡腿,重重的咬下一口,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哼!他宋三丰就是在山里也能过好!

……

“大牛,咱们从屏南山那边走,在大舍村那儿停下,阿姐和囡囡在那边下车。”

李大牛:“好嘞!”

朱氏又是不住的道谢,“多谢大人,囡囡,快和大人说谢谢。”

谢嘉倩捧着个糕点小小口的吃,听到这话抬起头,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叫什么大哥哥,叫大人啊。”朱氏有些惶恐,她方才听那赶车的说了,这才知道,原来,这年轻的道长就是她们善昌县的县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