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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凰城天变的这一日,城中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元樊两家顷刻之间弹指灰飞烟灭,城北这边,许多跺一跺脚就能让满城皆震的世家大族都是街坊邻里,隔着一堵高高围墙,也能听到隔壁抄家的嘈杂声响。

元家府邸夹在上官和端木两家中间,后两者的年轻家族晚辈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在各家高楼俯瞰望去,唏嘘之际,还有些幸灾乐祸,遥遥看去依稀得见几名面白无须的红袍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甲武士冲入元家,成年男子不论负隅顽抗还是乖乖受降,都被乱刀砍死,至于那些会个一招半式的护院扈从,早就被墙根蹲点的江湖草莽截杀,偶尔有几名身手不错的,逃出了巷子,就被守株待兔的精锐骑兵拿枪矛戳死,钉死在青石板或是墙壁上,要么被密密麻麻箭矢射成筛子,死相惨不忍睹。几名被地位略逊一筹家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元家子弟表现颇为硬气,带着为数不多的忠心家仆誓死抵抗,甚至一些深在闺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也捡起刀剑,只不过大势所趋,都给当场处决,手握六百铁骑的元家地位原先在神凰城如日中天,就连府上随从走路都鼻孔朝天,个个眼高于顶,此时无一例外,躺在院中血泊,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的其他几人觉得解气,就差拍手叫好。

神凰城大族受中原北迁文化潜移默化影响,多设有私塾书院,上官家可能是老祖宗一辈积攒出来的好学门风,尤为注重对家族子弟的栽培,族内私塾请来的老学究都是金蝉西瓶二州有名的文人,要知道在北狄,挑些身手说得过去的武教头,兴许就跟挑路边大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拣选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就远没有那么简单,上官家族在这一项耗费的银子远超同辈家族,这都归功于这一任的家主上官瀚海本身就是一名才气不俗饱读诗书的老学究,私学设书楼,取名万卷楼,藏卷六万,大多数都是中原士子北迁以后捡漏得来,上官瀚海以此为傲,故而专门找到篆刻大家雕刻印章一方,上书“藏书破万卷,学问自可得。”

今日上官瀚海亲自带着近百府兵前去麒麟宫外“清君侧”,回来的路上一律按功行赏,中途让老管家带领一队心腹走了一条几个世家大族共通建造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元家的女子,再销毁密道,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下救出她们,不是上官瀚海大发慈悲,而是以后要接手元家遗留下来的许多资产,得靠这些对元家产业轻车熟路的精明女子把持,才能最大程度谋取利益,其实当初联姻,也就是做做生意,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当然元家那几位“委身”下嫁到皇甫上官端木三家的女子,也是同理,上官瀚海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力大如天的儿媳孙媳们以礼相待,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落得什么好脸,不过今日以后,形势就要颠倒过来,想到这儿,嫁过来的那几名元家悍妇,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跪在大门口,准备哭着哀求自己从轻发落了。

上官瀚海坐在万卷楼顶层的雅间临窗塌边,慢悠悠品茶,饶有趣味看着元家府邸被翻得底朝天,心情大好,老人嗜好品茶,小塌上摆放一茶几,琳琅满目的奢侈茶具足有十二件之多,上官瀚海饮茶,从不用下人动手,都是亲力亲为,喜欢独饮,用这位老学究的话来说,那就是茶如女子,不可与他人分享,今日显然兴致勃勃,塌上破例坐了另一人,富家翁装扮的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磊,靠后站着的是上官家嫡长子上官云逸,身段修长,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位家境阔绰的风流人物,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人是一名与端木磊有八分相像的年轻男子,火急火燎走入阁楼雅间,随手将身上蓑衣摘下挂在屏风一端,外头暴雨如注,蓑衣滴水不止,上官云逸瞧见这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压下心中鄙夷,扯出一个温煦笑脸,热络招呼,喊了声正奇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扎在榻上,随手拿起一块茶巾擦拭脸颊,上官瀚海并没有气恼,只是笑骂一句,“端木正奇你这个小崽子还是这么不懂礼数,撇开你云逸兄自个儿坐下也就罢了,进了门都不晓得跟伯伯我招呼一声?”

“上官伯伯,屋里又没皇甫家的人,咱们两家向来不分彼此,还讲究个那些东西做啥,俗套俗套。”

这个叫端木正奇的男子,虽然在端木家排行老二,但身在神凰城,地位与上官云逸相当,不过性子却大相径庭,男子三十而立,成家立业,可他至今仍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让父亲端木磊愁出不少白发来,端木正奇擅使刀,在金蟾栀子两州边境都有不小的名号,江湖人传言说他还与栀子州边境黑风寨的大当家成了结拜兄弟,还破天荒许诺把自己妹妹嫁过去。端木正奇也是唯一敢在元家势力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张扬跋扈元家子弟的爷们,三家住在一条街,算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添了不少姻亲,表面还算融洽,端木正奇上官云逸和元钰兄妹算是自小相识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四人都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三个男娃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年纪稍小的端木上官两兄弟都喜欢跟在元康后头当喽啰,可惜元康死得早,未曾及冠就死于非命,尸首被人发现在万佛窟,一对眼珠被人挖掉,至今都没查出是何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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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磊养气许久,见这个儿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元康以前带回去的那个女子,你平日里私底下接济接济也就罢了,今日还去元府作甚?!怎的,那娼妇是把你魂儿都给勾了去?不就是一只破鞋,才值几个钱?你到底怎么想的,万一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

上官云逸落座小塌,眯起眼,细细品了口茶,装作充耳不闻。上官瀚海始终挂着微笑,端木正奇挑了挑眉毛,嗤笑一声,跟自家老子针锋相对道:“屁的大事,咱们两家坐在这背着主子躲起来计较利益得失就是大事了?也不怕遭到叶璇那小姑娘的猜忌?要我来说,这次瓜分元樊两家的产业,咱们就不该仗着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护驾功劳去咄咄逼人,人在做天在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真尽心尽力护驾了呢,还不是人家早就设好了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跳入火坑,退一万步来说,这次平息宫变,功劳最大的也是那个一人一剑守城门的年轻人,我也没听见人家嚷嚷着要什么赏赐,总不可能真是叶小婆娘养的面首吧,那么好的身手,咋也没见他事后捞一个金吾卫大统领去当?唉,其实说白了,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唱的双簧,就是在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以后的日子早着呢,你要不去元家闹腾一番,故意给那小婆娘留下些把柄,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衔进嘴里的肉,究竟能不能吞咽入腹,别到最后嘴边的肥肉没吃成,还把肚里的其它东西吐出来。”

端木磊作势要拿起塌上茶几摆放的白玉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儿子,上官瀚海见状赶忙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解围道:“别扔别扔,这小子皮糙肉厚不怕疼,老哥我可心疼这江南道运来的杯子。”

端木磊放下杯子,抬头指着儿子,气愤道:”上官兄,你听听这兔崽子说的什么混账话,什么叫衔进嘴里的肉,当老子是畜生吗?“

上官云逸低头品茶,嘴角微微翘起,泛起一丝冷笑。

等到端木磊捋顺了气,上官瀚海拎着一柄精美茶帚,轻轻擦拭亲家口中飞出落在茶几上的唾沫星子,淡然笑道:”其实正奇说的不无道理,咱们啊,吃相的确是难看了些,就连自家人都看不下去了,要说不惹人嫌,怎么可能?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秦北暗棋,祸福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那位不倒,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往后会亏待我们,大可以明面上少吃一些, 暗地里多拿一些,也好不落给旁人话柄,如此一来,也方便麒麟宫那边安抚人心,说句难听话,别嫌畜生这个字眼刺耳,咱们两家,就是大户人家养的畜生,没有主子示意,都得夹着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牟足劲,至于吃多吃少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主子的脸色。“

端木磊听着这一席话,闭目不语,他是个粗人,只会舞枪弄棍,听不懂这些文邹邹的大道理,自然也没有反驳的话语,只能自顾自生着闷气,倒是端木正奇这小子,竖起大拇指哈哈笑道:”伯伯果然是读书人,说话就是精辟啊!“

上官瀚海对这小子阴阳怪气的马屁充耳不闻,眯眼笑道:”要不就先这样定下调子,少食多餐,一步一步来?亲家,不然咱们两家还是先把手里攥着的肥肉分出几块,你看如何?“

端木磊犹豫片刻,摆摆手,叹了口气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至于哪些能留,哪些要吐出去,你盘算好了与我说一声就行。”

寥寥草草喝了几口茶,端木磊几乎是拎着儿子离开万卷楼茶室,上官云逸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整日没个正行的端木正奇小跑回来,一脸贱笑的拿走了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上官瀚海等到脚步声远去,低头望见茶几上不知何时竟少一盏精美琉璃杯,当即皱眉,想也知道是那手脚不干净的端木家小子给顺了去,这套茶具也理所当然报废了,只能放回府库落灰。

上官瀚海顿时没了饮茶的兴趣,心绪愈发烦躁,转头望向窗外雨幕,语气变得冰冷几分,“你可知道那个叫梁萧的废物,往后便是神凰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

上官云逸点点头,平静道:“听说了。”

上官瀚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

上官云逸冷笑一声,“大不了把那个娼妇生出来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正风本来就是个只会无病呻吟的废物书生,一对狗男女,多看一眼都嫌脏,拆散了正好,还能当作顺水人情,听说端木正风前些日子看上了个清倌,暗地里动了纳妾的心思,就让小贱货假装打翻了醋坛子,我再派人在外边散布一些端木家大公子风流成性的谣言,想必不出半月,就能促成此事,反正梁萧那个窝囊废又不会介意上官蕊儿的名声好坏。”

养气功夫素来极好的上官瀚海大怒,抄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了过去,额头渗血的上官云逸瞬间愕然,上官瀚海怒斥道:“没脑子的东西,你真当梁萧只是一介匹夫,北境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前些年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有意藏拙,北境那边肯定还会另有高人躲在幕后运筹帷幄,退一万步来说,那实力骇人的梁萧,也是我们小小上官家招惹得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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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逸揉着红肿额头,言语变得恭敬了许多,试探问道:“那爹说,该如何去做?”

上官瀚海思虑片刻,缓缓说道:“为父想了想,你适才所说,也不用全盘否定,只不过事情要慢慢来,端木正风是伪君子,性子怯懦,耳根子又浅,这样的人好面子,断然经不起旁人鼓噪,你大可从他身边人下手,可以安插一些不学无术的大族子弟,最好是读过些书的,拿大把银子带着他花天酒地,此举可以不经意助涨此子的嚣张气焰,等时机成熟,再让那些酒肉朋友与他明言,就说是梁萧记仇,要是敢一直霸占着蕊儿,就要拿整个端木家开刀,你想想,一个久浸花丛的浪荡子,认为自己才情举世无双,同时又有人替他打抱不平,那纸休书来的不就名正言顺了?到时候蕊儿改嫁回去,定然会与端木家撕破脸皮,咱们这时候也有了明面上的理由,去不遗余力扶持梁萧,最后两家势力此消彼长,谁才是日后神凰城的最大势力?”

上官云逸细细咀嚼父亲的话语,愈发觉得此举可行,嘴角笑意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撑伞走入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马车,马蹄声很快没入雨声。

车厢内,端木磊闭目养神,并未褪去蓑衣的端木正奇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正襟危坐。

端木磊缓缓睁开双眼,掀起帘子看了眼愈发远去的上官家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满肚子坏水的混账父子开始想着怎么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比他们平日里翻书还快。上官云逸这小子,从小不务正道,自视甚高,一个眼高手低的货色,偏偏还沾沾自喜,实在是好笑。”

端木磊转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正奇,你觉得他们会从何处下手?”

端木正奇冷笑一声,“以上官家那点儿不入流的眼界,我用裤裆那玩意儿去想,也能猜到肯定是先找大哥和大嫂的麻烦。”

端木磊满意点头,由衷笑了笑,“你哥不堪大用,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的胆气都没有,我早已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倒是你,当年孤身一人就敢袭杀元康,做事干净利落,伪装的没有半点瑕疵,让人以为是情杀,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这次上官父子要坑骗你大哥,你去盯着,别把事情闹太难看就行,也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出咱父子俩这些年的藏拙,反而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我父子二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别跟那俩暗地里吹阴风的娘们锱铢必较,端木家从来不把神凰城当作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磊接着说道:“适才你去元家救人,情义这方面有了,很好。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都是做给北境主子看的,现在时机成熟,是时候收获了,爹什么都可以不争,但哪怕舍弃这趟全数所得,也一定会让你当上那个金吾卫大统领,你和梁萧,还有那个突然冒头的年轻人,能多接触就多接触,切记不可急躁,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境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座孤城而已,也配让我端木磊的儿子去施展拳脚?投了龙骧军,争取成为梁家兄弟二人其中之一的亲信,要让爹来说,投奔那个得了王位世袭罔替的小儿子,远比龙骧军副帅梁澈要来的稳妥,至少能死得久一些,若这两人都不值得你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到角木蛟辛右安麾下,一样不差。”

端木正奇感慨道:“青衣兵仙辛右安,一杆天青烟,后来居上,取代枪仙陈丛之名,让天下所有用枪之人自嘲匹夫,真是让我心神往之啊。”

端木磊正色道:“北境的军权之争,局外人看来已是尘埃落定,但在为父看来,还尚未可知,虽说辛右安这些年并没有任何过界举动,但谁又说得好以后呢?就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五十万龙骧铁骑,绝大多数心底还是更加认可那位角木蛟,并不是世子梁澈做的不好,只是前者更加出色,至于梁衍的小儿子,前些年得了个世人艳羡的师承,去年又大闹了一趟大秦江湖,究竟是什么秉性,也不是咱们父子二人现在可以妄下断言的。”

说完这句话,端木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端木正奇亦然。

哪怕远在万里,口中提及那个彪炳老人的名字,也有些后背发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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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神凰城大雨依旧,白衣女子才入城门,就看到了走向小酒铺的一行三人。

仅仅一个照面,在神凰城韬光养晦许多年的梁萧挡在主仆二人面前,充沛气机似泉涌,衣衫叠浪。

出头鸟先死,这是江湖人都明白的一个道理,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得抖搂威风,此乃大忌,不过梁萧也顾不上这些讲究。若说他对晚辈梁尘有了臣服之心,荒谬至极,梁萧身为当年燕云二十八将之一,不论领兵还是武力,绝对排得上前十,麾下八万轻骑,后梁与大秦对峙,取得战功无数,现如今北境云羽轻骑,就是以他当年统兵的法子操练,春秋都已走过,梁萧什么样的大人物没有见过?只是他行事风格严谨,始终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神凰城的死士棋子,况且就连小王爷都敢孤身闯北狄,他就有在这座城中死在梁尘前头的觉悟。整座天下,骁勇善战的劲旅数不胜数,但敢说死战到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龙骧军,往后再有,也没那股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梁萧以龙骧军老卒自居,岂会弱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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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魔头鱼飓洛,你是北狄魔道第一人又有何妨?能让我梁萧多死几次?

九歌松开手,深呼吸一口气,五指丝线若隐若现。

大敌临前,刚要踏出一步,就被梁尘拉回。

鱼飓洛一脚入了城,眼中没有梁萧和九歌,只是玩味望向此刻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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