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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村这年被缺粮逼出来的第一桩人口买卖,披上了自觉能维持体面的名为嫁娶的外衣。

还留在村里的十余户人,其中一户王姓人家,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年三十九的老鳏夫,聘礼是一袋黄豆,半袋谷子。

沈三看着那一袋半的黄豆和谷子,眼睛都要看绿了。

那可不是他当初给大房分家时的小袋子,那是扎扎实实能装一石粮的大袋。

至于嚎哭着被那老鳏夫一家给拽走的半大小娘子,哭声再惨,又有谁在意?

大概只有同村未嫁的小娘子受到惊吓,面色惨白瑟瑟往后缩。

沈三,或者说村里留下的很大一部分人脸上只有羡慕,羡慕的都对着那一袋黄豆、半袋谷子咽口水了。

李氏在斗过了沈三贱价卖出家里几亩田后,加之沈金之前套野鸡卖给货郎攒下的一点钱,去县里医馆看了病开了药,如今身子已经颇有些起色了,咳得不那么厉害,也不需再卧床,夜里能睡,白日里也能正常出来走动和做些轻省家务。

这会儿,她就在人群中神情麻木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有一道声音——这就开始鬻儿卖女了吗?再撑一撑啊,只要能撑到七月,最早一批种下的黄豆就能收了。

可那道声音弱得李氏自己都不敢说出来。

两个半月,太难撑了,真到了粮绝的那一天,别说两个半月,一个月也能让好人发了疯。

她们家的黄豆也剩得不多了,无意间抬眼,看到了远处挑着货挑的老货郎。

李氏没和老货郎打过交道,但时不时会来村里转一转的货郎,也就这一个。

她没显出别样的神色来,只心里庆幸,她身体好些之后,小金偶尔套到的野鸡野兔都悄悄跟那货郎换了豆子,藏在外边。

只是也不多,野鸡也不那么好套了,因为家家都靠野菜度日,附近山头但凡能吃的野菜野草一长出来眨眼就没了,村里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周围打转,但凡看到能吃的,扑上去就掐。而大人则往更深一点的位置走。

连野菜都要往更深的山里去找,何况是野鸡野兔?那么多人往山里去,野鸡野兔早惊走了,往更深处逃。

这年头,人和牲畜谁想活着都不容易了。

李氏看着邻家那小娘子被那老鳏夫兄弟几个捂了嘴,半哄半扯半抬的架走了,连溢出来的哭声都变得支吾含糊听不分明,走得稍远,风一吹就散了。

再转头,那当娘的抹一把泪,抱着那两袋粮食就像抱住了命。

瞧热闹的久久没散开,直到那家人醒过神来,戒备的把粮食抬进了屋里,把门牢牢关上,大家伙儿凑在那家门口或艳羡或叹息的聊着,一时还没散。

沈金带着弟弟妹妹在村边几座山里打转,找那可能刚长出来的一点野菜,回来的时候迎头就跟那老鳏夫一行人撞上了。

兄妹四个认出那是村里的女孩儿,好似也就比沈宁大两三岁,这是怎么?

沈金护住几个弟弟妹妹往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这就在村里,壮着胆子叫了一声:“王美娘?”

老鳏夫看他一眼,见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撂下一句我们家娶的,再没旁话,四个汉子架着王美娘脚下生风的就走了。

那王美娘还是呜呜的哭,死命的挣扎,哪里挣得过几个大汉?

甜丫儿抱着沈铁的腿,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哥,美娘姐哭。”

沈铁自己也有些怕,问沈金:“哥,嫁人怎么是这样接亲的?”

村子里十三四岁嫁人也是有的,接亲的时候腿着走也是常事,但总是和和气气笑吟吟的,王美娘嫁人,这瞧着怎么有点吓人?

沈金也不太懂,催促弟弟妹妹:“咱走快点,回村里看看。”

兄妹四个奔回村里,王家门外的人还没散,沈金凑到李氏身边,还没开口问,已经听到旁人在说什么一袋黄豆半袋谷子,老王家这回有粮了。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又不算太懂。

王家关着门,外边的人议论几句,渐渐也散了,没粮吃,要么去找野菜,要么侍候田地,闲时就在家里省点子气力,所以都各归各家。

……

沈家三房也都往回走。

沈三看了沈金手里的篮子一眼,用手扒拉扒拉,鼠曲草、曲麻菜、婆婆丁,凑一块也就两大把。

除了逃荒那年,沈三这辈子没这么嫌过野菜,但就算是这两个月吃得他一脸菜色的野菜,现在也不那么好找了,反正不够把肚子骗饱的。

想到隔壁老王家那一袋黄豆和半袋谷子,他不由得就把目光往甜丫儿身上瞟。

只看一眼,又觉丧气,太小了。

这年景人不值钱,要是再大个十岁,还能直接给嫁出去,这丁点儿大,别说嫁了,人牙子都不愿买。

要论最好卖——女孩儿的话,那至少得要七八岁往上,人牙子接了手,往哪卖都好教养起来了,养个几年就能出手;男孩儿,怎么着也得九岁十岁,能干活了,买去做工或是做个奴才……

他一双眼往沈金、沈银、沈铁脸上瞟了瞟,手指尖不受控的抖了抖。

这是儿子……

李氏接过沈金手里的篮子看了看,才抬起眼就扫到了沈三打量几个儿女而后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心里一个咯噔,急忙收回了视线,心脏却跳得飞快。

鬻儿卖女,鬻儿卖女,她怎么忘了,她也有儿女,而鬻儿卖女的事可不止是隔壁王家能做。

李氏心口急剧起伏,她垂眸努力控制着让呼吸缓下来,等到面色没什么异样了,才敢再抬眼。

这之后,她一直小心观察沈三。

最初她怕会是甜丫儿,但李氏很快发现,沈三最常看的,竟是沈金和沈银。

她强抑住那种从骨子里都觉得冷,让人想要打颤的感觉,等沈三出门去地里了,才拉了沈金和沈银进屋,小声道:“外围好几天没套到东西了吧,娘陪你们往深处走走?”

沈金愣了愣。

自打家里卖地之后,他娘不许他往深处跑的。

“娘?”

李氏闭了闭眼,费了些劲儿才吐出胸中一股浊气,道:“娘陪你们往深处走一走,如果能套到野鸡的话,带一只回来,告诉你爹,你和小银能套野物了。”

这深处,指的是比村民们采野菜更深入一点的地方。

这一下连沈银都有点懵了。

自打爹把家里的东西当了,攒的银钱全交了代役,导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不凑手,娘就开始防爹了,猎山鸡的事、掏地洞的事,也是一直瞒着爹的。这会儿怎么竟然要主动说?

沈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氏:“娘,你是说爹会,会……”

后边的话他说不出来。

李氏捏住沈金的手,没让沈金把话再往下说,只道:“不管怎样,得让他看到你和小银的用处。”

有价值才不会被舍弃,才不会被抛出去换了三两袋粮食填口腹。

沈银还没听懂,沈金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唰一下下来了。

一定是爹动了念头,叫娘发现了,娘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沈金没有哭出声,只是泪意冲得太快,难受得他一张脸皱巴成了一团,松不开来。

他抬手一把子抹了泪,抹了一手一脸的湿痕,左右手交替的抹,呼哧呼哧的喘息,抹到后边还是呜咽出了几声。

沈银无措,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眼圈一红嘴一扁,眼见着也要跟沈金一起哭出来了。

李氏抱住两人,低声安慰:“还没有,还没有,还没到那一步,你们能打猎,不会到那一步的,不会的。”

李氏已经说不清她是在安慰两个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了,或者都有。

她给两个孩子把涕泪一下一下的抹了,自己也红了眼眶。

“娘陪你们进山,先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没有东西,有是最好的,没有的话咱们往深处走一点,多下几个套子,明天或是后天,或是三四天内,总归往家里带回一点东西来。”

沈金抹着泪点头,道:“好,那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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