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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哥没回来,先没的不会是甜丫,最先没的一定是二哥和阿姐,爹连……爹对二哥和阿姐怎么会手软?”

他说得隐讳,沈铁不明白里边的意思,沈银却是一听就知道了,呼吸粗重几分,身子不由得就是一颤。

沈金也无谓吓他,他只是清楚,如果现在不叫他清醒清醒弄个明白,任那些蠢话在心底扎了根才是最要命的。

看他听了进去,沈金才接着道:“其实阿姐可能都熬不到进县城,或者更早,在村子里的时候,因为没粮可能就把阿姐给卖了换粮了,像美娘姐。”

他说到这里声音艰涩,对着王春娘一时情绪失控才说了那许多,现在冷静些许,又有沈铁在,并不敢细说甜丫是怎么被王美娘送回来的,王美娘又是怎样的惨状。

事实上,哪怕是他娘,会护着他们,可会护沈安和沈宁吗?不只不会护,会不会跟着他爹一起找买主都是未知的事。这是沈金这个当儿子的人不愿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二哥是男孩,那时候不那么好卖,但进了县城里也逃不过和甜丫一样的命运,等二哥和阿姐都没了,才会是我们兄妹四个。”

“所以你懂了吗?”

“家早就分了,两房甚至连关系其实都断绝了,凭咱们爹娘做的那些事,大哥大嫂不管我们死活才是正常的,我们能活着是因为大哥大嫂和二哥阿姐没跟我们计较,因为大哥他们还拿咱们当弟弟,因为大嫂心善,所以才在这种为了点粮食连儿女都能卖能换的世道,还肯背着我们这三个大包袱。”

“所以你清醒一点,不要被那种居心不良的人三言两语就挑唆了,不要去学那样的人,顺着她的话去想事情。”

“你学她,顺着她的话去想,你心思就歪了,你会长成和她一样让人厌憎的人。而且,就刚才你自己心里生的那种念头,你又把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对你的好摆在哪里呢?”

他把自己的空药碗往沈银那边推了推,又把一直攥着的另一只手松开,把手心里的山楂脯和香蕉片也放在了那空药碗边上,问沈银:“咱们喝的这药,咱们每天吃的粮食、肉、菜、这些果干果脯,你就真的还能吃得下去吗?”

“每天能这么安生的藏在这山谷里,能不挨饿受冻,不用饿到吃土,不用饿死,不用担心被那些饿慌了的人盯着……”

“在县里那天,你和小铁都不太好了,你们不知道,爹娘都没了的那天围在咱们窝棚外的那些人,多少是看热闹,又有多少是打我们主意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总怕吓着你们,什么也不敢说,到了现在我也还是不敢说,可甜丫没了,你总能明白,那些人围在咱们窝棚外是想干什么的了?许掌柜救咱们还被那些人跟上了,你们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抹着泪,有些语无伦次:“许掌柜为什么帮我们救我们,许叔也不是真的货郎,为什么天天冒着风险来我们村里,我们为什么能用山鸡换到粮食换到钱给娘治病?是大哥一直托许家人照拂我们。没有大哥,我们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可能死在进城前,可能死在县城,和甜丫一模一样的死法甚至更惨的死法,绝没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说到后边自己哭了起来。

沈银也哭了:“哥,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胡想了。”

沈铁不太知道大哥为什么这样难过,疾雨一样一串一串的话他也听得糊涂,只说自己能听懂的,拉着沈金袖子说:“哥,别哭了,大哥大嫂、二哥和阿姐待我好,我都记得的。”

许是这句话才是对这一刻的沈金最大的慰藉,他嘴角扬了起来,点头:“对,要记着,记一辈子。”

“我们都是差点死在县里的,那样的日子,不能因为过几天好日子就忘记了,不忘记苦,才不会忘记恩。”

沈金说着哭着,这许许多多的话,从前只是一种意识在他心里,到今天劝着教着两个弟弟,才像流水一样,由堵到疏到通达。

也是到了这时候,沈金才真正认识到他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不只是县城里的那一场恶梦,也不单是隐在心底深处不敢言说却被王春娘揭出来的那些小心思,更深一层藏着的还是无法面对从前的自己。

自己真正尝过快饿死的滋味才会知道当时他爹娘的残忍,可残忍的难道只有他爹娘吗?他又何尝不残忍?在分家以后的那几个月,大嫂、小安、阿宁过的日子就真的比前几个月的他更好吗?

小银和小铁还可以说小,他小吗?

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爹和娘会饿死沈安和沈宁的,反正给了粮,隔几天又总会给些吃的,村里人人日子都还过得,他对人会活活饿死没有半分认知,嘻笑施舍,何曾有半点儿拿沈安和沈宁真的当过手足?

他一直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的,是从前的自己,大哥大嫂和小安阿宁待他越好,他就越不敢面对从前的那个自己。

想着自己崩溃着骂王春娘为什么配这样好的活在这里,沈金把脸埋在湿透的手背上,他又配吗?

他也不配。

这早就在心里扎了根却被他死死压着不敢萌芽的认知,在这一刻才破开了屏障,一瞬间长成,轰响着砸在了沈金心头、耳际。

……

脓包刺破,要把里边的脓血挤出是极痛的,然而卢家的脓包这会儿连挤破的机会都没有。

沈安一走,卢大郎向前几步想求情,卢婆子都没给他机会,只要求一直只是低声哭的卢大妞把她娘说的什么疯话一字不漏说一遍。

卢大妞哪里说得出来,埋着头半天不敢张口。

卢婆子看她好一会儿,点头,“孝顺,不愿说,还是太难听说不出口?”

看她还是埋头不说话,卢婆子也累了:“行。”

她点头起身,道:“农时误不得,收稻去吧,你们在山谷里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说完当真就走了,如果不是步履蹒跚、肩背佝偻,是真以为她半点儿不在意。

可卢婆子越是这样,卢大郎才越是害怕,心神不属的跟在他爹娘身后,看老两口麻木的一下一下割稻子,卢大郎好几回镰刀都差点落在自己手上,太阳每西落一点都让他觉得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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