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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饮光被曲雾用剑抵着,请出大殿,还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莱那条龙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涡里的另一个人,此时却并不好过。

自从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赶出熹微宫后,殷无觅就一直浸于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着一方莲台,半沉于水下,殷无觅双眸紧闭盘膝坐于莲台,大半的身躯都浸泡在水中。

精纯至极的金色灵雾环绕在四周,灵雾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紧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肤色。从心脏上那一道贯穿伤口内,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与他的心脏半融在一起,随着心脏跳跃,光芒亦一明一灭,仙果内的精华合着血液从心脏而出,顺着经脉流淌过全身,再回归心脏,治愈着他遭受重创的法身。

因他心不静,念难消,周围的金雾时有动荡,扶桑仙果治疗的效果也远不如预期,心口的伤总是反复,无法彻底愈合。

殷无觅不知又梦到什么,眉间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来回转动,面上露出极为痛苦之色。

在扰乱心神的梦境里,殷无觅又重历了一遍过往。

从他被沈瑱带出那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锁在昆仑山脚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间小镇,再到昆仑神女违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着他一起逃离昆仑,浪迹人间。

这些记忆与他而言,已经有些久远了,旧得像是墙上斑驳的彩绘,被他掩藏在内心深处,如今因为沈丹熹的质问,又从记忆里翻涌出来。

与神女一起浪迹人间时,他其实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磨难。那个时候的他,心硬得与石头无异,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长大的,满腔里装着的也都是仇恨和恶意,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他也从未感受过爱。

对于神女殿下交付给他的心意,他只觉得有趣,揣摩过后,发现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随后,他便将她利用了个彻底。

殷无觅刚出昆仑时,对于自己这具废骨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认知,他只以为是昆仑的典籍太过高深,才会不适合他这样没有基础的人修习,是以,他试图去那些人间宗门,寻求一些基础的功法典籍。

可他这种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间并不受人待见,尤其在人妖冲突日益激烈的当下,没有一个修仙玄门会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低贱地魅主动奉上宗门的功法典籍。

殷无觅屡遭羞辱,心中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轰出宗门后,他转眸看向跟随在身边的少女,问道:“殿下真的喜欢我么?”

神女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愣怔片刻方才点头,“当然。”

他唇角勾起讥讽笑意,“那为何你看着我被人这般欺负,却无动于衷?”

神女皱了皱眉,上前一步,纤长的手指在身前翻动,掐出一个法诀,在半空凝结出大片的冰凌,朝着把守在门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帮你教训他们。”

先前还趾高气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殷无觅并不觉得畅快,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够,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他们不愿意给,总不能强抢。”神女为难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发现,他一定会追寻过来,将你重新锁入山下那一座小镇里。”

从昆仑逃离后,每走一个地方,沈薇都会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踪迹,就连该随身保护她的玉昭卫都被她丢在昆仑,就是担心被沈瑱发现了。

殷无觅当然也知晓这个隐忧,他抬手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拂到耳后,诱哄道:“不能明抢,但我们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潜入一个人间宗门,又有何难?”

沈薇掐诀的手指顿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这样的字眼,于高贵的神女殿下而言,实在太过于羞辱,殷无觅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泪意,体贴地解释道:“不能叫偷,只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还给他们就是。”

她犹豫不肯,殷无觅耐心耗尽,冷下脸色,“殿下也看见了,我这样的身份,玄门之人恨不能将我打杀,更不可能收我入门下去修习他们的功法,除了另辟蹊径,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还是,殿下也觉得,我这样低贱的杂种,不配碰玄门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仑,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受这份委屈。”

殷无觅说完,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玄门前。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心中尚且忐忑,并不敢保证沈丹熹会听他的,她或许会真的选择回去昆仑,继续当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栈里,半晌都没能睡着。直到后半夜,有人推开窗翻入屋内,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殷无觅睁开眼,看她走过来,将一个储物袋放到他手心里,说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还回去。”

他拆开储物袋,从里面倒出了许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为什么又愿意了?”

她道:“因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

殷无觅抬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为做了违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愉悦,不是因为手边的功法,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看她因为在乎自己,而为自己破例,让他心中泛出热意。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熨帖的滋味。

他们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门,剑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统的功法,可殷无觅都无法修习,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不在功法典籍,而在于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无法修行的废骨。

殷无觅最终也没有把那些功法还回去,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的典籍都烧了。

在逐渐熄灭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残余的灰烬,红着眼睛,第一次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无觅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抓起袖摆一下一下擦拭她被书灰染黑的手,“因为它们没用,没用的书还留着做什么?”

“可是,你答应过我,会让我还回去。”神女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无觅动作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她的手指,说道,“烧都烧了。”

他哄着她,难得对她轻声细语,将她手上的黑灰擦净,自己袖摆反倒留下一片脏污,“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干净了,就算脏也是我脏。”

这一次,神女殿下气恼地冷落了他两天,在他被那些追寻失窃的典籍找来的玄门修士打伤时,还是跑出来救了他。

他们被玄门修士追得到处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仑神女的身份了。

殷无觅发现了自己根骨的问题,开始试图重塑根骨。他试图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来清洗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让自己成为纯血的妖。

一开始神女并不愿意帮助他,但没关系,殷无觅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她对自己的这份“在乎”,将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达成自己的目的。

要么替他杀了这些妖,取来妖丹给他,要么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这种方式十分冒险,但是每一次赌赢之后,殷无觅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热意,一种强烈的被她爱着的热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着迷,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听她一次次问他为什么时,殷无觅总是想,为什么呢,因为她总会原谅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爱他啊。

殷无觅从这个纷乱的梦境里,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经那种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挣扎着想要醒来。

可梦魇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时难以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将殷无觅挣扎的意识再次拉入梦境深处。

梦里的场景飞快地更迭,殷无觅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红,廊下挂着红灯笼,树上披戴红绸,这是一个大婚的场景。

但很快这些场景都没淹没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一身红妆的少女从洞房跌跌撞撞跑出来。

凤钗落到地上,发出脆响,她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白皙的脸颊上亦染着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后,喜烛照出的光里,忽然冒出一个庞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游动,映照在窗纸上格外狰狞。

很快影子胀大到整个房间都装不住,房屋轰隆一声垮塌,砖瓦之下露出一条扭动的巨蛇,蛇妖挣扎地竖起头颅,颈项七寸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来,它挣扎了一下,最后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带着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半晌后忽然笑起来道:“你没有中蛇毒?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这都是你给他出的主意,你又骗了我。”

她从袖中取出金光灿灿的大妖内丹握在手中,“你就这么想要妖丹吗?”

想要到亲自做局,引她入瓮,她取蛇妖内丹,本来是想救他的,结果到最后发现,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场戏码。

殷无觅被她质问的眼神看着,此时才从梦境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有昆仑君坐镇人间,扼制妖祸,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无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厉害的大妖都在弃神谷内,他觊觎大妖妖丹,最终选择踏入了这一处不受神佛管束的污浊之地。

神女曾为了他来过弃神谷,还引得弃神谷里的几只大妖争夺,其中之一便有眼前这一条蛇妖。

他察觉了蛇妖对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这么一个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为要挟逼迫神女成婚,他笃信沈丹熹最后还是会选择他,会为了救他杀了那条愚蠢的蛇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