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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贵来的特别快, 说什么在外地进货,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出现在溢香楼二楼包厢。

他匆匆推门进来,挺着个圆润的肚子咻咻地喘粗气。

厢房是朝南的, 这会儿是上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十分的刺眼。他一眼就看见端坐在窗边的年轻姑娘。姑娘一身绯色长裙, 乌发雪腮, 虽没见过面, 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安琳琅其实长得与已过世的林氏有几分相像。都是标准的鹅蛋脸,小巧挺翘的鼻子,一张天生嘴角上翘的笑唇。除了眼睛不同, 其余是一个模子印出来。温长贵立马将头上的帽子拿下来,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估计是来的匆忙, 没来得及换衣裳。此时他一身上等藏蓝色丝绸的长袍,脚蹬长靴。个头不高,但衣着打扮瞧着还真有几分富贵老爷相。

“姑娘,您怎么过来了?”温长贵几步上前,含笑地立即冲安琳琅鞠了一礼问道。

安琳琅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她正坐在窗边, 转过头来时脸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显得姿态有些冷漠。身后站着同样冷脸的四个护卫。

主仆一致的冷漠态度,叫温长贵面上活络的笑容僵了僵。

空气里凝滞了一息,屋子里鸦雀无声。

安琳琅端起面前的杯盏,揭开盖子时杯盖碰到杯沿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让温长贵企图热起来的场子迅速冷肃下去。温长贵低下头,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丫头年纪不大,还挺会唬人。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鞠了一把额头的汗,退后两步做出一副恭敬的态度:“姑娘怕是不认得小人。小人姓温, 名长贵。是已过世夫人的陪房,当初随夫人一道儿从金陵过来。小人的内人名唤曹氏,是打小伺候夫人的贴身丫鬟。没想到一晃儿十几年过去,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安琳琅还是没说话,对他拉进关系的话毫无波动。

整个厢房没人搭理他,只剩温长贵一个人的呼吸声。不得不说,这种无声的沉默十分有威慑力。寻常在酒桌上游刃有余的温长贵,哪怕没将安琳琅放眼里也会有些忐忑。

他于是又瞥了一眼安琳琅。

模样嫩得很,分明就是个小姑娘。这么一会儿他其实已经明白,这小姑娘今儿来这一趟怕是来给他下马威的。温长贵觉得好笑,心道大家族的姑娘果然从来都是这一套。不过正是如此,他那微微拎起来的心又放下。温长贵于是也不说话了,老神在在地等着安琳琅自己开口。

包厢里安安静静的。

许久,安琳琅才缓缓地开了口:“温掌柜贵人事忙,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此话一出,温长贵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僵。

虽然早有准备小姑娘脾气大,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刺得人心跳。他于是稍稍抬起脸去瞥安琳琅,刚一抬头,刚好与安琳琅回过来的视线。两人目光交汇,温长贵冷不丁瞥见一双格外清澈冷静的眼睛,瞳孔微微一缩。迅速低下头去。

有些肥胖的脸,被挤出了三层下巴。这个年代养得这么胖可见平日里日子委实不错。

温长贵顿了顿,再抬起脸来时已然一脸和善老好人被冤枉的模样,他叫屈道:“姑娘说笑了。姑娘是主子,小人是奴才。姑娘若想见奴才只管召见一声便是。”

“哦?是吗?”安琳琅浅浅地呷了一口茶水,笑容淡淡的。

一拳打进棉花里,无形的压力随着她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落地,又压了下来。

厢房安静得只余风声和呼吸声,温长贵心里一突一突的,有些不踏实。他恍惚间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不是他以为的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至少这无声拿捏人的手段可比当初林氏要强得多。

“小人今日在外进货,今儿才刚从历城回来。”温长贵于是也不拿乔,主动开口试探,“没想到去金陵做客的姑娘已经归京了,这是小人的疏忽。姑娘今儿过来特地来取这一年多的出息么?这两年生意有些不景气,不过好在小人与好些老顾客有交情。他们平日里照顾照顾溢香楼,收益勉强支撑的下去。这两年的出息小人都没动,给做主存在银庄里头。早知姑娘回来,该给姑娘送去才是……”

“这不要紧,银子存在银庄里没人去动就不会少。”安琳琅啪嗒一声放下了杯盏,“我过来,是来询问你些事儿的。”

“姑娘请问。”

“几日前,我翻看了下酒楼的账簿……”

“账簿?”安琳琅才刚开口,温长贵心口咯噔一下,“姑娘看过账簿了?”

“嗯。”

这几日,他确实是去外地进货,人不在京城。安琳琅派人将账簿取走这事儿他半点不知道。他顿时感觉不大妙,两道粗短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姑娘怎么来拿账簿都不知会一声?”

温长贵也知道这不是他该质问的,但他当家做主久了,多多少少养出来点脾气。见安琳琅面嫩,他下意识就说出口,“酒楼的账簿是不能随意拿的。姑娘派人来之前,也该知会小人一声才是。”

话一出口,温长贵就后悔了。果然安琳琅脸色不好看,他脸色未变。

安琳琅眼睛眯起来:“怎么?我不能看账本?”

“哪里,哪里,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温长贵连忙摆手道,“小人只是诧异。姑娘拿账簿没提前跟小人说,外人是怎么拿到账本的?这些东西素来最要,小人都是亲自锁在书房的柜子里头,钥匙除了小人,也就只有账房能拿。这人能越过小人去书房取账本,实在是其心可诛。”

“再说,姑娘何时拿的账簿?拿的哪一年的账簿?叫的何人给您送的?您没做过生意不懂,这账簿若是丢失,将来对酒楼的生意都要有大影响的。到底是谁敢进书房拿账本?”

安琳琅被他理直气壮的话给逗乐了。

这话确实能唬人,没亲自做过生意管过帐的人指不定就被他给唬住了。但不好意思,她两辈子都在全心全意做生意。忽悠她还差点火候。

似乎是怕安琳琅误会,温长贵又画蛇添足地解释:“姑娘您千万别误会,小人打听这个不是要秋后算账。小人只是想弄清楚送到姑娘手中的账簿是不是错账。还是那句话,这做生意是一门学问。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生意人自然不能太实在。咱们酒楼也一样,对内对外其实有两套账。兴许给姑娘拿账簿的人不明就里,给你拿了错的。”

安琳琅‘哦’了一声,倒是没想到古代也有内外账。正要说什么,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从牌桌上下来的曹氏。只听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曹氏盯着一头毛躁躁的发髻,推门而入。安琳琅的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脑袋上。

没办法,光秃秃的发髻和耳朵与她绣工精美的衣裳对比太明显,叫人不注意都难。

那妇人开口第一句一模一样:“姑娘,您怎么来了!”

温长贵一看安琳琅眼睛眯起起来,心里顿时就是一个咯噔。

他顺着安琳琅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婆娘,眼神落到曹氏的衣裳上,他立即就反应过来。脸上的倨傲退下去,他不停地给曹氏使眼色。奈何曹氏没感觉,眼泪说来就来。

只见曹氏立在安琳琅的近前,慈祥地端详着安琳琅的脸。那笑中带泪的模样挺像回事儿,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哪个长辈。可转念一想,林氏的贴身丫鬟算什么长辈?主子一死就成亲离府的人能有多少真心?

安琳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抹眼泪。

曹氏哭了半天,没见安琳琅有半分的动容,渐渐的有些尴尬。

她于是从袖笼里抽出一张帕子,作势掖了掖眼角哽咽道:“姑娘长大了,越发像年轻时候的主子。奴婢这十几年在外替主子守着嫁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小主子。如今见到小主子,可真是太好了……”

安琳琅都懒得噎她,不耐烦道:“别哭了,我不是来跟你们叙旧的。”

曹氏一口气突然被掐断,不上不下的没吐出来噎得难受。

“父亲已经把嫁妆清单交到我的手上。我名下的资产,这段时日会彻底清查。溢香楼作为商铺中收益最好的一间,自然是要严格审查。温掌柜既然说账簿有两套,我已经拿走了一套,你去把另外一套账也拿过来吧。”

这一番话说的突然,打得夫妻俩措手不及。

温长贵脸白了,眼中闪过慌乱之色:“大人将嫁妆清单交到姑娘手中了么?原来如此,也是,姑娘年纪到了,确实该接手了。不过姑娘,溢香楼的账簿怕是没有那么快送过来。咱们酒楼并非每个月都做账的,一般是一个季度或者半年,视情况而定。姑娘不如等两日,小人让账房将账本理一遍再给您?”

“不必,”安琳琅直接拒绝,“流水账我也能看。”

“流水账怕是只有账房看得懂,小人的意思是这几个月的帐可能有漏的,错的,得账房誊到账簿上之时才做调整,此时看,不那么准确的。”

安琳琅眉头竖起来:“我说,把账拿过来。”

温长贵额头的冷汗冒出来,安琳琅突袭得太猝不及防,他一时间没办法应对。他于是不停地给曹氏使眼色,曹氏也慌。

安琳琅根本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偌大个酒楼养个不会做账的账房?我酒楼的工钱是多的烧得慌吗养废物,你到底是怎么经营的?我这么奢华的一个酒楼交到你手上,你一年竟然才盈利六百两。这条街上一桌席面都能定一百二十两,一年六百两的盈利你是用脚在做生意么?若实在不会做,我就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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