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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持玉撑着伞,站在人群外眺望钦天司外墙上的杏榜。大雨滂沱挡不住苦学多年只待今朝的观星舍人考生,大家推搡着靠近墙壁,寻找自己的姓名。桑持玉不用挤进去,因为苏如晦的名字太好找了,最高处的首位,如苏如晦所说,他是第一名。

那个家伙大概又要得意洋洋许久了。桑持玉转过身,准备离开。他想回卫所看一看门口,今日他还没有收到那篮花。刚迈出一步,隔壁大街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火铳鸣响。还有许多人惊恐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桑持玉神情一凛,丢了伞,按着刀迅速往声音源头奔去。

大街上死了人,持铳者还在原地,行人纷纷抱着头逃散,大街上很快空空荡荡。桑持玉拔出刀冲出拐角,却遥遥对上了苏如晦的双眼。那个家伙手里还握着灵火铳,身上全是血,脚边躺着尚未瞑目的死者。苏如晦看了他一眼,弯下身,从死者身上掏出一本簿子,翻了翻,丢入街边窝棚下的炉灶,看着它烧成了灰烬。

“你受伤了?”桑持玉问。

苏如晦摇头,“没有,不是我的血。”

桑持玉望着那苍白的尸体,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苏如晦,你在做什么?”

雨声如潮,苏如晦平静的声音传来,“放榜了是么,我是榜首么?”

“苏如晦,”桑持玉走向他,“我问你在做什么!?”

“是榜首也没有意义了,”苏如晦毫不回避地直视他,“我杀人了。”

大雨滂沱,下在桑持玉的心里,桑持玉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为什么?”

苏如晦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原因。告诉桑持玉他为他杀人了,桑持玉会感动得以身相许么?大概不会吧。又被他救了一次,这小子只会绞尽脑汁怎么还他的债。他忽然有些怨恨那些天天嚷着要桑持玉报恩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把起哄的词儿改一改,把“报恩”变成“以身相许”?这明明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正常的发展应该是英雄和美女……不,美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啊。

他想当桑持玉的英雄,不想当桑持玉的债主,他不希望桑持玉一辈子活在报恩的阴影下。

于是他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痞痞地歪嘴一笑,“杀人需要理由么?我看他们不爽,所以杀了。这次的祸事闯得有点大,我杀了高家两兄弟,他老爹就仨儿子,现在仨都没了,他爹肯定不会放过我。杀世家子,依照秘宗律当五马分尸,我一下杀了俩,恐怕得十马分尸。我阿舅肯定不会偏袒我,最多让我死得痛快点儿。我外祖母一定会救我,可是这里距离离州太远了,消息传过去,再到我外祖母上边都来,我早已没命了。”

桑持玉被雨浇得冰冷,这一切的变故来得太快,仿佛是一场梦境。

他固执地问:“为什么杀人?”

“我都说过了,”苏如晦烦躁地说,“我看他们不爽!”

桑持玉握住苏如晦的肩膀,凝视着苏如晦的眼眸,仿佛要从他眼眸里寻找他撒谎的证据。杀人总得要一个理由,或许是高家二兄弟故意挑衅,或许是他们图谋不轨苏如晦正当防卫。无论是什么理由,只要苏如晦说出口,他就相信。

可是苏如晦没有说。

桑持玉轻声问:“你不是说你要改好么?你不是说让我不要讨厌你么?”

“别说了,”苏如晦试图掰开他的手,“你骑了马吧,借我,让我走,趁兵马司的人还没来,趁城门还没关。桑持玉,你放我走么?”

苏如晦用了点儿力,没掰动,他被桑持玉握着肩头,桑持玉的掌心滚烫如炭。

桑持玉的眼睛那么冰冷失望,可他的手是暖的。

桑持玉盯着他的眼睛,“你可知你此去,再无归来之日。”

知道啊,苏如晦心里头默默地想,杀人的那一刹那间他就知道。畏罪潜逃,他此生不再是光鲜的世家子,而是不见天日的罪犯。他再也不能够歪缠桑持玉,让桑持玉头痛无奈。

苏如晦深深叹了口气,这么想一想,他真的很亏。

所以他要补回来。

苏如晦猛然抬起头,搂住桑持玉的腰,向前一步,吻住了桑持玉的唇。

这一刻仿佛雨声消退,世间的一切离他们远去,桑持玉怔愣在了当场。苏如晦滚烫的唇碾磨着他的,热烈纠缠着,是桑持玉从未有过的经历。牙关被轻轻撬开,恍惚间桑持玉尝到一种涩涩的苦味。

是雨水的味道么?

还是眼泪?

“又被我欺负了,恨不恨我?”苏如晦在他唇畔问。

桑持玉把他推开,唇齿间还留着那涩然的苦味。桑持玉哑声问:“花是你送的,对么?”

“什么花儿?你这么难相处,还有人觊觎你的美色?还我送的,想不到你这么自恋啊。”

桑持玉看不懂眼前这个家伙,他闯了滔天大祸,可他依然吊儿郎当,痞子似的欠揍。

桑持玉深吸了一口气,道:“告诉我真相,我会护你。”

“我欺负你,你还护我?”苏如晦笑了笑,道,“你不是最讨厌我了么?怎么,难道是撒谎么,你不会喜欢我吧?桑持玉,你这人真有意思。”

桑持玉脸色苍白,和闲闲微笑的苏如晦比起来,好像他才是那个杀人犯。

他用力闭了闭眼,咬着牙道:“你说得对,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既然如此,”苏如晦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你就松手啊……”

他没松,双手好像和苏如晦的肩头焊死在一起。

苏如晦那时还没打算豁出命去的,他逃出边都,天高水长,总有一条路可以走。可是桑持玉这个模样,却教他狠不下心了。苏如晦头一回发现自己是个这么深情的人物,他忍不住想,人都为他杀了,为他死又如何呢?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只要多缠绵一刻,都算他苏如晦赚了。

苏如晦笑道:“这样吧,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我不跟你打。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我把我的命交给你,告诉我你的答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声充斥着寒凉的人间。三月的雨,这般滂沱,这般没有尽头。他们二人沉默站在雨中,相视如雕塑。桑持玉觉得自己的心冷透了,他忽然有一种张皇的预感,他再也收不到花了。

他默然注视苏如晦半晌,终于做出了选择。他拉起苏如晦的手腕,走到他骑来的马边。长街尽头响起马蹄声,滚滚而来如急促的鼓点,兵马司的人要来了。桑持玉解下腰间的秘宗制式横刀和钱袋,交给苏如晦。

苏如晦骑上马,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了桑持玉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桑持玉茕茕立在雨中,目送他的背影。荒茫的天地间,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兵马司的铁骑来到近前,为首的军官看见桑持玉,高声喊:“大掌宗敕令,缉拿苏如晦归案。桑大人,你可曾见到苏如晦?”

桑持玉缓缓回头,雨滴沿着他长而翘的睫羽下坠。

他的声音寂寂清清,和着连绵的雨声,“不曾见苏如晦,但见匪徒十二。”

“匪徒?”军官疑惑,“哪来的十二匪徒?”

他蓦然反应过来,他们一行军士刚好十二人。

桑持玉缓缓拔出枯月,妖异的刀光被雨滴折射,光辉凄清如冷月。

那时节,桑持玉和苏如晦对彼此都不够了解。桑持玉认为苏如晦是个肆意妄为的纨绔,他恨苏如晦背弃诺言,厌苏如晦荒唐无度。苏如晦以为桑持玉是个死板的木头,恪守戒律,一丝不苟。可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个十足十的疯子。苏如晦做事不考虑后果,而桑持玉从不畏惧后果。

男人持着刀,静立如枯松。他第一次违背师令,是为了苏如晦。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苏如晦,会变得像坟墓一样安静吧。他想。

桑持玉做起手式,长刀映照他冰冷的脸庞。

“过此道者,吾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