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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暴雪倾覆的世界,没有给出回答。

双面翻白的照片埋没了街道,没用多久就淹过轿车的车顶,吞噬掉路灯与无人的商铺楼房,如沾满纯白颜料的画笔,一笔别无情的抹消掉应有的街景。

如若再给大雪一点时间,悬浮的大楼会消失,飘忽的摩天轮也会坠落。

扭曲的内心世界将空无一物,白茫一片。

然而。

面对似乎已经尽显无遗的“思念”,千穆却是摇头,一声嗟叹。

“总算清楚地意识到了,我‘自己’,究竟有多麻烦。”

“就算来到这里的是‘自己’,依然不肯展露出真正的心声啊。”

源千穆的内心难以捉摸这一点,由潜意识所化的世界也完美继承了下来。

他连自己都会骗,每次都是如此。

此刻被大雪隐藏起来的,才是“源千穆”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下不去也不想再上去,千穆干脆坐了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俯瞰逐渐上涨的雪线。

世界想将他驱逐走。

过去的无数次,他都离开了,不想去直面埋在最底下的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次他不打算走。

“雪”在快要没过他时隐隐退缩,他却忽然站起,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看不见的阶梯是假的,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假的,被吞没的街景也是假的,真相在他倏然落地时才显现。

哪里还有大楼或摩天轮的影子,潜意识世界就是一个正正方方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不知站立了多久未动的“人”。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同样的红发,同样的红眼,同样的白色风衣,若是面容能够清晰,他的长相,也会与缓步走来的千穆近乎相同。

当然不可能完全一样啊。

静立不动的男人苍白而憔悴,风衣几乎禁锢不住快要溃散成沙的身形,而走来的男人虽然看着还是纤细,可很显然,他已从随时可能被狂风推入山崖的碎石,无声蜕变成了一座孤傲强大的峭壁。

千穆在“自己”面前停下,抬手捏住自己的下颚,稍稍向上抬了抬,方便看得更清。已经比“自己”高出些许的他,做出这个动作并不突兀。

“……”

“唔,这就对了。”

目光有一瞬变得暗沉,可随后,他笑了。

“我就说啊,怎么可能会忘记。害得自己死过一次的罪魁祸首,到了地狱也不可能忘。”

“虽然分析自己的感觉比想的还要不舒适……但是嘛,能及时清醒过来也不错。”

怕的从来都不是遗忘,无论是自己遗忘那些人,还是那些人在岁月中遗忘掉他。

后一个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假若自己忘掉他们的可能性,能有个百分之一二——不行,太少了,提到一二十——他们忘掉他的可能只能是0。

过去自己会不会被记得,他无所谓,而在被迫付出巨大代价后,他可以忘掉别人,却绝不允许别人忘掉他。

过去死死攥住不肯松手的是生的火种,现在火种抛下了,换成了别的东西,自然也要拼死抓住,不会放开,那些人有意见也不行,是他们自找的。

源千穆就是这么一个傲慢任性的人。

所以,他真正迟疑的,畏惧的是——

被黑色皮料包裹的修长食指轻轻滑动,在“自己”的颚下摩挲,千穆看着“他”,就是在凝视自己的心,以此挖出心底最不愿示人的念头。

“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是吗?”

他微笑着质问。

“你觉得会被时间和界融侵蚀的是你自己,是吗?”

“你不信任自己的耐心,不确定自己的感动能持续多久,万一有一天,他们就应了那百分之一二十的概率,变得不再重要,失去颜色和价值,从钻石变成砂石,是吗?”

隔着一层朦胧,消瘦单薄的男人冰冷回视。

这道内心的投影本不会动,可此时,“他”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仿佛也正漠然地反问: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我的隐藏就是你的回避,你有什么愤怒的资格?

“……是呢,我没有这个资格。”

千穆似有短暂的沉吟,下一刻却是索然无味,悠悠放开了“自己”。

他想,真不愉快,剖析到这么深的地方,被“自己”嘲笑,实在让人很不愉快。

可这的确是他不得不承认的隐患。

下意识收纳漫画切页,开始频繁、后来略有减少的自言自语,不断来到最浅层的内心世界,凝望天边的摩天轮和脚下的一切……都说明了,他有多在乎已经见不到的那些人。

比以为的程度更深,深到扎根思想,已经影响到了得到新生的他的方方面面。

影响之重……接受起来倒是不难,不重要怎么可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死亡。

只是,千穆没想到,复活后顺利延长了更多的寿命,不代表他就能安然等待重逢时刻,即剧本之后,他要对抗的成了“界融”本身。

首先是时间。

最初几次成功的界融,最长不过一年,甚至在他的刻意控制下,短暂几个月就能结束。

以此为前提,在失败的《名侦探柯南》世界度过的九年,痕迹最深,意义最重,那里有他在意、同时也在意他的人,其他世界永远无法逾越。

后来就不一样了,要是运气不好遇上一些麻烦的世界,他即使尽力加快了剧情,也要被磨去大量的时间。

界融用时若超过一年,融合之后,现实世界会还原到界融开始前的时间点,他在界融期间增长的身体年龄也被消除了,能保留下来的,只有切实经历过的记忆,与挑选后定下的界融产物。

这种感觉很奇怪。

明明是二十岁的身体,塞进来的却是经历太多的灵魂。

千穆做过评判,他的心理年龄也没有一下老去太多,还是挺年轻挺活跃的,可每次回到现实,都会产生一种界融其实还未结束,自己不停在改变的突兀感。

如今,就算不费心费力攻克绝症也没关系了,他靠着进阶版的续命药,能撑过十年,那么就放慢脚步,随意开启一次界融,将剧情时间拖长,在那个世界悠闲地过完十年,结束界融,时间还原,死亡还遥不可及。

慢悠悠叠加起来的岁月,也能远远超过人类寿命的上限,而他还不会苍老,回来后身体依旧年轻——这不就等于另类的“长生不老”了吗?

最大的夙愿算是实现了大半,理论上,他确实可以慢慢等,等待那个不知在哪里的世界重新降临。

可是……无边无际的漫长等待,到了那时,还有足够的意义么?

那些人之所以重要,不只是他们努力靠近他的心足够真挚,更多是因为时机正巧。

遇到他们前,源千穆什么都没有,也不曾敞开过心门,过于寂寞的他才会被一点温暖所融化,他们给他五分,他还他们十分,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

如今不一样了,因为源千穆什么都有了。

他在现实里有了亲人,有了阿古,在那些接连不断降临的世界中,最不缺的也是热心肠的好人。

他找回了健康,不再受制于剧本,只要他想,他伸伸手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界融还在锲而不舍地改变他,他自己也不确定,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想法,会成什么样子。

千穆想,他现在还会考虑这些问题,是因为那边的颜色还鲜艳,想到未来可能有淡掉一天,便忍不住感到惋惜。

等颜色真的淡了,那个世界真的回来了,见到那些熟悉却没有色彩的人时,他就不会惋惜了吧。

那时候他们应该认不出他了,为了避免掉尴尬,他或许会带着谁也看不透的假面,顺利结束掉流程定好的交集,然后平静地开始下一次融合……

面前苍白的“自己”突然按住了心口,眉宇紧皱,像是感受到了来自某处的阵阵刺痛。

“别急啊,还没到那一步呢,这只是有可能的设想。”

这个麻烦得要死的男人安慰“自己”。

举步前先做无数最坏预判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掉了。

而纠结得厉害,决定下得越果断的毛病,这辈子也是改不掉的了。

“我很生气……我们是最有资格生气的人,你总没法否认了吧?”

“是那些不知道在漫画里干什么的家伙的错,我没找他们收走给多了的本金和利息就不错了,竟然自己逍遥自在,把乱七八糟的纠结全扔给了我。不知情?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

“——又要面对无穷麻烦的我自己,很·不·高·兴。”

理清思绪,怒火加持,某种忍了太久的情绪轰然爆发。

人类惯常喜新厌旧,更何况他根本没有什么舍己为人,一昧付出不求回报的大义。

越想越是气愤,红发男人面上却似笑非笑:“所以,我懒得管了。”

“我就按正常的节奏走,是慢是快都顺其自然,急什么急。”

“该期望我记性和耐心够好的人是你们,最好现在就祈祷起来,祈祷我不要变成你们认不出来的模样,唔,肯定会变的吧,那就没办法了,如果到时候真没认出来……”

“那就……深表遗憾?”

也没什么,他一点也不介意,不外乎下辈子再见而已。

“……”

“自己”似乎被他笑眯眯爆发出的杀气震撼到。

咔嚓、咔嚓!

模糊只见煞白的面庞忽然皲裂,同时还有手脚脖颈,能看见和看不见的皮肤表面,都出现了与红发男人身体上一模一样的裂痕。

轰咚!

方体的空间剧烈震动,象征着潜意识世界迎来巨变。

在“自己”彻底破碎前,千穆笑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觉得不错,你觉得呢?”

“也该来一场了,只有我自己稳赢不输的游戏。肯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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