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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遮丽悠悠笑着向王君举杯,“王父,首领们一致同意,孤才是玛桑未来的王君。您老了,该让贤了。”

“畜牲,你杀了我儿,我要杀了你!”

珠夫人蓦然暴起,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疯子似的朝般遮丽撞过来。般遮丽眼也不眨,双手握住金刀对着珠夫人的脖子悍然一斩。那细嫩的脖颈子就像竹子一样断了,截口平整,鲜血泼剌剌从那儿喷出来,溅了般遮丽满身。插满金钗的头颅哐当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桌子腿边上。般遮丽的红裙染了血,更红了,艳丽如最热烈的火焰。王君瞋目结舌,颤抖着手指着般遮丽,话儿哽在嗓子眼儿,说不出口。

般遮丽提着刀,踩着满地血,一步步踏上木阶,来到他的面前。

“挪个位子。”她说。

王君颤着身,手脚并用爬下王座。

般遮丽转身,在人们崇敬的目光中落座,高声道:“从今往后,我般遮丽,便是玛桑的王君!”

所有人放下刀,敛衣而跪,对着般遮丽长拜。一众男男女女都削了一截儿似的矮了下去,般遮丽环顾他们漆黑的脑勺,满意地微笑。打从两年前她就计划着今天,调动卫队兵士,和各寨首领谈判,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她无暇看顾迦临,才把他送往前线,暂时远离王寨这个权力的漩涡。前头假意答应珠夫人让她成婚,便是为了在婚礼这一日逼宫。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迦临那块儿,她有些头疼。按照他的性子,只怕又要气上一段时日了。无妨,等她把他迎回来,扶进她的金帐,她一边睡他一边哄,他们有的是时间。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的婚礼不算啊,”她指了指那个新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不重要。送你一筐金子,你回家去吧。”

她还没说完,一个蓬头垢面的战士连滚带爬冲上独木楼梯,高声喊道:“王君!不好了!中原人夜袭鸣鸠山,前线战士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四下寂静,宾客们仰起头,张目结舌。王座上的新君怔怔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心里有一块天地静静地塌陷。

她仍不相信,一字一句,字字刻骨,问道:“全军覆没,是何意!?”

“全死了!一个不剩!”那战士哭着道,“全死了。”

迦临死了,属于迦临的记忆终止,穆知深从灵媒的术法中出来,同谢岑关一起回到百里决明和裴真身边。般遮丽同迦临阴差阳错,有情人终隔阴阳,看得百里决明心里难受得紧。独谢岑关这二百五没心没肺,拍着穆知深的肩膀说:“辛苦了。身子可还好吧,等回江左熬些汤药补补肾。”

般遮丽无暇悲伤,日夜伏案批阅前线传来的战报。玛桑势弱,她打开阴木寨,让祖先穿着腐烂的骨骸去往前线。凶尸为玛桑军队扳回一城,他们隔着鸣鸠山,同中原人隔山而望。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中原传来了天女临盆的消息。那一天西天铺满红霞,一朵艳丽的红莲在云端盛开。这神异的景象让所有人注目,远天的信鸽飞掠千山万水,告知般遮丽天女诞下了一个眉心有红莲胎记的童子。

首领们铺开那日聋者画下的画像,莲花宝座的中央,童子叠手闭目,眉心一朵六瓣红莲。

大家热泪盈眶,天音的灵媒终于降世。

“送九死厄去中原,”般遮丽说,“这是我们赠与莲花童子的礼物,他终有一日会回到玛桑。”

灵童降生之日,中原人送来休战的帖子。或许就连他们都折服于神异的红莲,相信灵童会带给他们转机。那一天般遮丽关起门整理迦临的遗物,她翻到了她成人礼那天他穿的衣袍。深红色,绣着金线,他保存得很好,还是崭新的,他一定很喜欢这件衣裳。窗外是漆黑的天穹,星子飘飘摇摇挂在穹心。般遮丽独坐于灯下,一寸寸抚摸这件衣袍。她想起成人礼的那夜,迦临穿着这件衣裳,戴着金色的面具,坐在帐幔后面等她。

他因何而死?是因为中原人的夜袭,还是因为他误以为她不要他?

她独自坐了一夜。

同中原休战,玛桑举寨欢腾,男人骑射,女人歌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可是裴真他们知道,玛桑人的灾难远未结束。停战第六年,一个滂沱大雨的日子,一道黑影掠过窗牖。般遮丽从睡梦中惊醒,提着刀走到外头。

奴隶前来回报:“刚刚天女回来了。”

“阿兰那?”般遮丽愣了。

“是,”奴隶神色复杂,“天女从琉璃塔拿走了六瓣莲心,说要救活一个死人。”

“她人呢?”般遮丽问。

奴隶摇摇头,“她开了道虚门,走了。王君……天女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

六瓣莲心是天女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块小石头,打从般遮丽父亲的父亲在时,天女脖子上就挂着那玩意儿。因着天女随身携带,他们默认那是天女圣物。阿兰那把它留在玛桑时,般遮丽便让人送回了琉璃塔。原本就是阿兰那的东西,就算要传给灵媒,也是传给她儿子,拿走就拿走了。

只是她说要救人,是救谁?

“百里渡出事了么?”般遮丽冷笑,“还是百里决明那个畜牲?”

“天女没说,”奴隶道,“只是听看守琉璃塔的人说,天女看起来很不太好。她……好像很难过,流了许多眼泪。她以自尽威胁,守卫没法子,才放她进了琉璃塔。”

般遮丽没再应声,透过灰蒙蒙的雨,向中原的方向眺望。那里一定发生了一场灾难,一个重要的人死了,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来人,”她沉声道,“派人去中原打听,抱尘山出了什么事?”

去中原的探子还没有回来,没过多久,琉璃塔的守卫前来禀告,塔里出现了奇怪的人影。许多赶夜路经过琉璃塔的人也说,在塔尖下的窗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这事儿颇为奇怪,塔里有人,进去看看不就好了?守卫却都支支吾吾,最后道,已有三个守卫进去了,可是进去了,就再没有出来。每天晚上,塔尖的窗牖依然会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

入夜,般遮丽带人去看。王寨里一拨人凑热闹,跟在般遮丽身后一块儿去。百里决明他们也在人群里,穿过一片小林子,就到了琉璃塔底下。隔着一段距离仰头看,最高处那个窗牖果真有个人影。百里决明一看那影子,心里头就发起毛来了。那影子高高瘦瘦,四肢细如面条。很眼熟,他见过,一看见就起鸡皮疙瘩。

塔下凑了一堆人,人多壮胆,大家决定一块儿入塔,看到底是谁在里头。般遮丽眉头紧蹙,并不赞成这个决定。她想请阴木寨的祖先出寨,进里头看看是何方神圣。然而这时,窗上的那人影忽然消失了。紧接着,底下一层的窗牖黄油油地亮起来,那细长高瘦的人影出现在了那后头。

“欸?她怎么到那儿去了?”有人叫道。

人影再次消失,下面一层的窗牖亮起,她蓦然出现。百里决明心里涌起无可言说的恐惧,她在下塔,她要下来了。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纷纷抽出刀,举起箭,对准琉璃塔第一层的门扉。一层层的窗牖接连明灭,那人影终于出现在第二层窗后。没过多久,第二层的窗也灭了,他们静静等待她从琉璃塔走出来。

等了许久,第一层也没亮。百里决明疑惑了,一扭头,正对上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塘子。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张脸,枯槁得像皮包骨,颈脖子长得吓人,像厨子手里拧出来的白面条。鬼母直勾勾地同他对视,面无表情。裴真拉着百里决明,让他往自己这儿靠。鬼怪看的不是百里决明,而是百里决明身后一个玛桑人。那人兀自盯着琉璃塔,还没有察觉身侧的危机,他们没有想到鬼怪直接闪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鬼怪缓缓张大嘴,嘴越长越大,整张脸完全扭曲。那人掉过头,对上一张洞穴似的黑嘴。

“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血光四溅,鬼怪开始了追逐。

那是玛桑沦为鬼国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