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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阿渡会为了我留下来呢。”阿兰那哼了声。

他冷冷回眸,“阿兰那,你的喜欢太鲁莽。兄长有鸿鹄之志,绝不可能为你客居他乡,甘心泯然众人,做个籍籍无名的蓬头小卒。如果我的预料没有错误,兄长不日就要离开玛桑了。”

他说的话没错,阿兰那还没有反应过来,百里渡已经来同她道别了。他说家里有人去世,他要回家处理丧事。王君的头风病还没有痊愈,百里决明要待到他完全恢复为止,所以还能再待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舍不得百里渡,出来为他送行,又安慰他节哀顺变。只有百里决明知道,死的不是什么家人,而是他们的座师——中原的大宗师。昨晚他们接到消息,几个师兄弟都在往抱尘山赶,星夜奔驰,不眠不休。

百里渡对他说:“若为兄身死,阿弟便留在玛桑,不必回返了。”

“我和兄长一起回去。”

“你我之间,总有一个人要活下去。”百里渡揉他的脑袋,“不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这么不相信你兄长么?若我成了大宗师,你便是我的长老。你我二人,必要涤清仙门,重振道法。”

他单膝跪在兄长跟前,一字一句,字字坚定:“兄长的路,决明为兄长平。”

兄长走了,他不再接诊病患,清空了溪谷小院,回王寨居住。他成日心不在焉,阿兰那也是,竟一反常态沉默了起来,趴在窗台望着中原的方向,一望就望许久。阿兰那每天都来王寨,好奇地抚摸百里渡用过的笔墨,用他的狼毫笔学写中原字,宣纸上全是歪歪斜斜的“百里渡”。偶尔不小心睡着了,一觉醒来,脸上全是泪水。阿兰那竟也学会哭泣了。

“你这么喜欢他么?”百里决明递给她巾帕。

“是啊,就是很喜欢啊。”她抱着膝盖,把尖尖的下巴搁在膝头,“阿弟,我不想当天女了。我想和阿渡一起过简单平凡的日子,做所有夫妻会干的事儿。阿渡负责做饭,我负责洗碗。阿渡晒被单,我帮他牵角。阿渡练剑,我站在一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他看左边那一面,我就看右边那一面。”

百里决明道:“你不认识中原字,世上没有书一面中原汉文,一面玛桑羽虫篆。”

“我可以学呀,我这么聪明,一定一下就学会了。”她给他看她写的大字,全是“百里渡”,“你看,我写得多好。”

写得真难看,百里决明想,他四岁写在泥地里的字儿都比她写的好看。

“阿弟,你说我和你兄长般配不般配?”阿兰那问他。

百里决明低眸看她,不回话。

“快说,”阿兰那凶巴巴地威胁他,“不许说我不想听的话!”

“般配。你们很般配。”他终于妥协了。

阿兰那甜甜地笑了,“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他很想告诉她,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样美好。不管是他还是百里渡,都配不上灿烂的阿兰那。不过那时候的他更在意远方不知生死的百里渡,若百里渡死于抱尘山的夺位之战,那么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傍晚,阿兰那走后,案上的连心锁闪起了光。半个月了,百里决明终于收到了百里渡的讯息。

“兄长,你还好么?”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很好,劳阿弟忧心了。”连心锁里是百里渡惯常带着笑的声音。

那时百里渡正在抱尘山上,鲜血流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山野里伏满尸体。他拔剑,刺进他同门的咽喉,然后拔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视野。他微笑着对连心锁道:“糖饴还有么?你不要天天吃。”

“嗯,我知道。”

他回眸,他的仇敌已经死尽,他的拥趸向他下跪。蝼蚁一样的人们埋没在鲜血和尘埃里,只他孤身站在抱尘山的最高处。他望着远山红霞,道:“兄将清扫门庭,弟可归矣。”

百里决明捧着连心锁等了半晌,那头问:“还有事么?”

百里决明迟疑着道,“你没有问阿兰那。”

“……”百里渡困惑地笑,“我为何要问阿兰那?她最近如何,你要走了,她一定很不舍。”

“她喜欢你,阿兄。”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讨厌我的人很多,喜欢我的人也很多。我不能一个一个把他们杀光,也无法一个一个去感谢。阿弟,你怎么了?”

这才是真正的百里渡,百里决明知道,阿兰那却不知道。兄长对每个人都很好,但他从未真心爱过谁。他可以带着最温暖的笑杀人,那些人至死都无法相信他的剑如此冰寒刺骨。他们兄弟二人从两根谁都能踩死的草芥走到如今万人之上,靠的不是百里挑一的先天火法,而是一颗冷硬如铁的心。

“不过……”连心锁那头又出声了,“若阿兰那肯来中原,我自当亲自相迎。比起仙门百家塞过来别有用心的女人,至少我们不必提防阿兰那。”

“不必了,她不会来的。”百里决明切断了灵力流。

他处理完杂事,决定启程回中原。阿兰那蹲在门槛边上看他收拾行李,泪珠断了线似的劈里啪啦掉在地板上。百里决明一边叠衣裳,一边道:“忘了兄长吧。你不适合嫁给他,也不适合去中原。”

“为什么不适合?我和阿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都很开心。”她哭得倒不过气来,“就是因为你讨厌我,你总是嫌我吃得多。我以后不吃了,还不行吗?”

“……”百里决明被她气得两眼发黑,努力平了平气,道,“天底下的坏人排个号,兄长与我必是首屈一指。你厌恶玛桑王室,因为他们傲慢无礼,相互倾轧,充满杀戮与血腥。中原又何尝不是?阿兰那,你听好,兄长与我一起杀过人,埋过尸,我们从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好人。他这回回去,抱尘山半数的人死在他剑下。我们的同门师兄弟,妻儿家人鸡犬不留。”

这些腌臜事他向来不愿提,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惧怕阿兰那知道他们剥了世家贵胄的皮,其实是两个心黑手辣的恶贼。

阿兰那呆呆地望着他。

“你应该待在你的琉璃塔,当一个单纯善良的天女。外面的鲜血和尘埃,你不要沾。”百里决明背上包袱,“我走了。”

阿兰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独木楼梯下,她怔怔地,脑子里纷纷杂杂乱成一片。千年来的沉睡与苏醒,琉璃塔里不变的朝朝暮暮,每一年以同样的角度照射进窗牖的夕阳,她蹲在阳光斑纹里细数飞舞如蠓的尘埃。那样反反复复千篇一律的日子,她早已厌倦。

她第一次体会情与爱,和阿渡并肩走在琉璃塔下,阿渡为她净足,穿上漂亮的丝履。她望着脚上的鞋,泪水遏制不住,一滴滴打在鞋面上,晕成铜钱似的湿印。她记起上一任天女,那个总是指责她捡破烂的女人,自己却捡回了一个受了箭伤的少年。他会吹笛,连着吹了一个月,她就跟着他跑了,从此失去音信。没有关系的,她走了,天音会选择别人当天女。或许再过一千年,天女又出奔。

她才不管什么适合不适合,她只要相爱。

于是她提起裙袂,快步下楼梯。王寨大门的开合又关闭的声音传来,百里决明已经出了王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提着一口气,含着泪向第三层奔跑。她知道那里的经堂窗外就是箭台,面向遥远的中原。她奔跑着,红绸和黑发一起飞扬。她不要再当天女了,她要放开肚皮吃,再也不要担心会不会变胖。她要离开玛桑,去中原,去看琉璃塔以外的世界。

她爬出了窗牖,脱了鞋,赤足踩上箭台的墙。青苔摩挲着她的脚底,又湿又软。

她看到了百里决明,他在寨门外上马,玄色衣裳像一笔墨迹,孤零零印进翠绿的山水。

“阿弟,”阿兰那向他招手,“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住在塔里,我再也不要一觉长梦。我不要当什么天女,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成亲、生子,我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百里决明听见声音,抬起头,那一瞬心脏都要停了。阿兰那迎着风,像即刻就要被吹飞的纸鸢。她的身后,无数人从窗牖里探出头来,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去。她充耳不闻,平举起双手,踩着窄窄的箭台土墙向外走。

“阿兰那,你疯了!”百里决明目眦欲裂,“回去!”

“我不回去。”她大喊,“决明阿弟,接住我!”

“别跳!”百里决明嘶吼。

阿兰那背过身,捂住脸,向后仰倒。疯狂吗?害怕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风在耳边呼呼吹,她觉得她像一只红色的鸟儿,拍着翅子飞向天空。身下伸过来两只手,她落入了百里决明的怀抱。百里决明踩着寨墙飞跃而起,接住她稳稳落在地上。

“你这个疯女人,”他咬牙切齿,“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后悔就后悔,我不怕!”她倔强至极,义无反顾。

“好,”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