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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黄昏的阳光蔓过菱花窗,爬上阿芙的膝头。阿芙听见外面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姑婆妯娌大声问好,小孩儿哭哭啼啼,侍女仆婢的人影闪过,脚步声踢踢踏踏。她想要求救,可是动不了,连微微弯曲手指也做不到,铜镜里照出她的影子,她面目模糊,像一个女鬼。

屋里除了她没有别人,花影在案几上摇曳。四下里静悄悄,忽然一个竹篾小球轧轧地滚到她脚边,那球很破旧,仿佛用了很久,竹篾的边缘都发了毛。

哪来的筑球?阿芙心里泛起疑惑,转着眼睛张望,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她没有别人。

可那筑球就在她脚下,总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她不能扭头,视野有限,只能看见眼前的梳妆台和斜前方的香几。她忽然灵机一动,朝铜镜里看过去。这一看她的心就凉了,床边的绡纱里探出半张模糊的人脸,正直勾勾地望着镜子里的她。

那半张脸五官模糊,眉目朦朦,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阿芙觉得它有点诡异,看了半晌才发现是因为那张脸非常矮,离地面很近,仿佛是有个人趴在绡纱里面,露出脸偷偷看她。

饶是再坚强的心此刻也绷不住了,阿芙脊背发毛,心脏狂跳。那张脸一直不动弹,阿芙决定不看它了,越看越怕,不如不看。闭上眼,竭力平复呼吸。她只期盼扶岚快点发现不对劲儿,又担忧那妖道不知打了什么算计要诓狗崽入府,他一定是想分开狗崽和扶岚借机吃掉狗崽,才会这般处心积虑。

正胡思乱想,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阴影,眼前一黑,仿佛是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阿芙浑身发起冷来。一点一点慢慢睁开眼,她不敢直接抬起眼来看,垂着眼皮看下面,果然看见脚踏前面站了一双脚。那双脚很小,像个孩子的。阿芙一愣,慢慢抬起眼,眼前站了一个脸色青白的小孩儿,七八岁的模样,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她。

原来是因为他个子太矮了,隐在绡纱后面只露一张脸,她还以为是有个人趴在后面。面目模糊是因为那铜镜许久没有磨,她被吓破了胆,这才注意到她自己的脸也模模糊糊。

这孩子的脸色很不好,面无表情,看着令人发憷。

这……难不成是个死孩子么?阿芙心惊胆战。

孩子看了她半晌,忽然搬起阿芙的手臂,撩起袖子,张嘴咬了下去。他咬得极狠,一下牙就见了血,阿芙疼痛难当,奈何身子被定住,挣不开也喊不出话,只能硬生生忍着。她想这是完了,流年不利,遇见秃头妖道,又遇见吃人的鬼娃娃。

门口响起脚步声,孩子一震,捡起球一转眼就消失了。阿芙的手落回膝盖,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张洛怀撩开珠帘进来,他的脸已经恢复原状了,进来却不说话,四下里嗅了嗅,转而一笑道:“是他来看你了?”

阿芙冷着脸,不理他。

张洛怀撩起阿芙的衣袖,看见白皙的手臂上一排牙印。他笑道:“这孩子顽皮,总是乱跑。他血肉极为纯净,和你的孩儿一样,不用怕,不过咬了一口,没有毒的。”他放下阿芙的衣袖,摩着阿芙的头顶道,“好夫人,认命吧,老夫如今披了凡人的人皮,妖气尽敛,扶岚小儿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是觉不出老夫的妖气的。”

阿芙恨恨地瞪着他。

张洛怀没看到似的,犹自微笑,“好了,好了,吉时到了,我们该成亲了。届时,你便是老夫名正言顺的妾室,狗崽是老夫名正言顺的儿子,我们一家人,好好处。”

扶岚牵着狗崽站在张府门口的石狮子底下,黑猫趴在须弥座上,阶上人来人往,村人下了田,携家带口跑这儿来喝喜酒。扶岚拉着狗崽,袖子撸到肘间,还系着襻膊,像一个怯生生的乡下少年。

狗崽吸着手指,仰头看扶岚:“哥哥,咱娘去哪里了?”

黑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道:“呆瓜,咱们还是走吧。阿芙嫁了人也算有了个好去处,她和狗崽有新家了,咱们就该走了。”

扶岚垂下眼睫看狗崽,小小的孩童依偎在他身侧,清澈的黑眸有泫然的水光。他弯腰抱起狗崽,跨过门槛。天井底下摆了十多个席面,人已经坐满了。村人看见他们,纷纷掩着嘴儿笑,凑着脑袋嘀嘀咕咕。

有个婆子打着蒲扇过来,拉着扶岚入席,“傻子,你怎么带着你家弟弟来这儿了?算了算了,来就来了,照顾好你弟弟,别给你干娘添乱。”

邻座的大娘笑道:“狗崽,你娘不要你啦,跟大娘回家好不好?”

狗崽扭过头靠在扶岚身上,“哥哥,娘不要我了?”

扶岚捂住他的耳朵,轻声道:“狗崽,不要听,不要看。”

“哥哥会走吗?猫爷会走吗?”小小的孩童紧紧攥着扶岚的衣襟,问。

黑猫怜悯地舔舔他的脸儿,低低地道:“好啦好啦,猫爷不走。”

唢呐声起了,天井里像开了锅,所有人都在笑笑闹闹。新郎牵着新娘从角门转出来,侍女仆婢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新娘子带着金灿灿的头面,累累珠花底下眉目低垂,腮上粉粉白白,乍一看像庙里供奉的神女娘娘。

狗崽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娘!”

阿芙心中一惊,抬头望过去,狗崽跳下扶岚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来。她想要大喊,别过来,回去,回扶岚身边去!然而有铜铃在沸腾的人声中轻轻一摇,她脱口而出的却是:“狗崽,来,这是你的新爹爹,叫爹。”

狗崽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呆呆地望新郎官,“爹爹?爹爹不是成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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