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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这人不善言辞,不懂拒绝,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不满,僵着脸等这些老姑婆走了,扭过头,便见他娘倚在门框上忍笑。

“戚道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别见怪嘛。”阿芙揶揄地道。

戚慎微不想理她,冷着脸走了。不过从那次以后,每回姑婶婆姨来喝茶,阿芙就带他躲到后街巷子里。乌江的雨潇潇地下,他们坐在门墩子上,一人一边,一起看瓦檐上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雨滴。他们有时候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儿。他娘话出奇得多,从小时候在乡下骑大鹅,说到十七岁拿热油浇流氓的脚,又说到在徽州府帮那只脾气贼臭的狼王刷毛。他爹默默地听,忽然问:“孟姑娘,你不怕么?”

“谁说我不怕啦?”阿芙两手托着下巴,“刚进狼妖堆的时候,简直怕死了,它们当着我的面,把一个人开膛破腹诶!但是我跟自己说,孟阿芙,振作一点儿,你还这么年轻,连男人的小手都没有摸过,怎么能这么死了呢!”

戚慎微一哽,道:“你……”

“知道啦,注意言行,我是姑娘家嘛。”阿芙笑道,“我呀,天天就盼着有人来救我。可是我们这个小地方,谁有这个能耐?想不到我走运,戚道长你就来了,”阿芙转过脸,眉眼弯弯瞧着他,“戚道长,你是我的福星诶!”

那时节的江南,正是灿烂好天光,阿芙望着他,笑意堆满明丽的眼眸。

戚隐蹲在对面,默默地凝望她。他的娘亲,有着这样美丽的笑容。

戚慎微也望着她,有片刻的怔愣,末了咳了一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假正经,看,还不是动心了?戚隐撇撇嘴,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爹红透的耳朵。

晚上流氓勾三搭四,照常来楼下叫唤。他爹终于出了手,唤起归昧来赶人,于是每天又多了“狗剑仙杀人啦”的惨叫。他娘教他爹用竹篾编蚂蚱,编小蝉,他爹给这些小玩意儿贴上符,它们就发光,在星夜的天井里飘。他爹腿伤渐渐痊愈,能多走几步路了,便跟着他娘上街,买面粉,买麻油,买菱角。他们坐在绿水塘子的堤上,他爹学会了剥莲蓬,他娘负责吃。

有时候,他爹会到前面店堂里坐坐,他娘站在柜台拨算盘,他坐在门帘子底下,外面人群来来往往,摩肩擦踵,汤饼摊的烟火满街飘,对门是一家茶楼,茶果的香味飘过街,传到他们这儿来。客稀的时候,他娘就哼歌,仍旧是江南小调,依旧讲郎啊妹的,配上几句乌江的枫叶和乌篷船,缱绻的调子,像岁月一样悠悠。

“喂,戚道长,”阿芙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喜欢。”

“喜欢男人?”

戚慎微:“……”

“开个玩笑嘛,”阿芙撑着下巴笑,朝对门的茶楼努努嘴,“我爷娘不留我了,要我嫁人。对门跑堂的小来旺,人机灵,也勤快,你觉得行么?”

戚慎微凝起眉,没吭声。小来旺,他爹见过几回,同那群流氓走得很近,眼睛油里油气,每回见了他娘,眼睛就往她胸脯上溜。他爹很不喜欢这个人,只要这人儿往店里串,他爹就插上归昧剑,把店堂弄得凉飕飕,那人儿就缩着脖子出去了。

“还有隔街那个屠户,卖猪肉的老胡,比我大八岁,乡下有几亩田,似乎也不错。”阿芙掰着手指头数,“三山弄有个冯秀才,很有学问,在我们族学坐馆,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也挺好的。戚道长,你觉得我嫁给哪个好?”

老胡大肚便便,常常勾着娼门子经过他娘的店堂。那个冯秀才虽然老实,但不是个能仰赖的,坐馆的束脩才多少,自己都养不活。戚隐靠在他娘边上望他爹,他爹抿着唇,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戚慎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该问你自己喜欢谁,孟姑娘。”

“我喜欢你啊,戚道长。”阿芙歪着头笑。

“你喜欢的是皮相。”

阿芙站在那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戚道长,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呢?我娘常说,我投错了胎,我该是个男胎才对。要是我是男人,我就不用嫁人了,我什么都能干,还能继承家里的铺子。我爹那个老顽固,非要把铺子给我堂弟,就不给我,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我谁都不想嫁,戚道长,我想当个男人。”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半晌,阿芙仰头望帘外青天,“天爷,您怎么不多给我二两肉呢?”

戚慎微一哽,咳起嗽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孟姑娘,注意言行。”

“其实我爹娘已经寻好亲事了。”阿芙忽然说。

戚慎微一愣。

阿芙撩了下发丝,把它抿到耳后,“前两天来了个周家婶婶,你记得么?我娘请她到楼上喝茶,临走的时候她看了我的手,又看了我的脚。相看女人就是这么看的,看你白不白,身上有没有病,脚大不大,是不是断掌,断掌女人不吉利。她好像挺满意的,还塞给我一个红包。”

“她家……如何?”戚慎微迟疑着问。

“她家主人是我们镇的财主,今年五十有一了,新丧了媳妇儿,约莫是娶我做续弦吧。可我家门第低,是小妾也说不准。”阿芙望向他,扯了下嘴角笑起来,眼睛朦朦胧胧的,一滴眼泪划过眼角。傍晚的阳光照进竹帘子,打在她婉约秀丽的眉目上,她的脸儿在那光下几乎透明。

戚慎微怔怔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阿芙笑着流泪,道:“戚道长,我要嫁人啦,你恭喜我呀!”

枫叶红透的时候,戚慎微的伤终于好了,他告别了孟家,全镇的人都出来送他,阿芙也在。戚慎微站在剑上看,那个放肆又张扬的女人站在乌江水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上绑着红头绳,一袭枣红色衫裙在风里飘扬,像一抹浓烈的火焰。她在人群里不停挥手,大声道别,分明有那么多人都在挥手,那么多人都在喊“道长慢走”,可他只看见她的脸庞,只听见她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背过身,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洇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