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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肉一片片地被咬开,吞吃入腹,很快露出白色的森森骨架。

夏侯潋泪如泉涌,刺客们都别过头去,有人低低地叹息。

“夏侯潋,不要再冲动了。”按着他的手的刺客阴沉地开口,夏侯潋认得他,他是新上任的罗迦,“夏侯霈因何而死,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夏侯潋一愣。

“是因为你,”底下有刺客幽幽道,“当年若非你放跑那个小少爷,夏侯霈也不必为你承受鞭刑,便不会伤上加伤,以至旧疾多年不愈。”

“她的伤遇雨则剧,柳州冬日多雨,天要收她,无可奈何。”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这句话像魔咒一般,不断在夏侯潋耳边重复。

是他任性妄为,是他离经叛道,才有夏侯霈今日的惨状。都是因为他。

柳归藏等了许久,依然不见人影。他翻身下马,一脚踩在夏侯霈的头颅上,“夏侯潋,你要让你娘亲的首级也葬身狗腹吗?我数十下,十下之后,你娘的首级就会成为狗的口粮。”

段叔气道:“把小潋拉回来,别让他看了!”

刺客们把夏侯潋拉到桌边,按着他坐下。夏侯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呆楞楞地坐在板凳上,那双眼毫无神采,暗淡无光。他沉默着,仿佛有阴云笼罩着周身,然而,即使他不言不语,所有刺客都觉察到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

“十、九、八、七……”

夏侯潋一动不动,他仿佛听不见柳归藏的倒计时,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三、二、一!”柳归藏大声道,“夏侯潋,你这个窝囊废!”

他松开脚,两只狗争先恐后地撕咬夏侯霈面颊上的腐肉,很快,半张脸已荡然无存。

夏侯潋站起身,刺客们围了上来。

“我去睡觉。”他的嗓音沙哑地像粗粝的沙,涩不可闻。

他转过身,浑身颤抖着爬上楼,腿受了伤,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没有人上前扶他,刺客的路必须刺客自己走,哪怕是荆棘之丛,哪怕是修罗之路。

他的身后、客栈的门后,两只狼狗啃食着夏侯霈的头颅,连骨头都碎在锋利的齿间,吞吐的声音穿过门缝,穿过窗沿,直抵夏侯潋的耳边。

夏侯潋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像一条丧家之犬,爬回屋子。

夜,寂静无声,连狗吠都没有,整座城像死了一般。

夏侯潋抱着膝头靠在床边。泪已经流干了,他是男孩子,本不该哭。小时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烦,说他是个娘娘腔,爱哭包。夏侯潋当然不爱听这话,每次想哭了就使劲憋着,憋不住了就咬拳头,死也不能出声。

现在没人管他哭不哭了,他可以从黑夜哭到天明,再不会有人骂他爱哭包,像个女孩儿。

门忽然被打开,段叔走了进来。

他递给夏侯潋一把刀,夏侯潋接过手,原来是横波。

冰凉的刀鞘握在手里,夏侯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把横波抱进怀里。

“这是我在城外树林捡到的,幸好还能找到横波,给你留点念想。”段叔说,“说起来,我认识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她是个天生的刀客,旁人当刺客,怎么也得吃点苦头,摸爬滚打的,慢慢才能有点儿名头。但失手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咱们这帮人心思很简单,能干就干,保住命才是头等大事。

“可你娘不一样,她是个天才,出道以来,从不失手,从无败绩。在中原,人们管她叫迦楼罗,在西域,她被称为‘阿沃鲁’。‘阿沃鲁’,是魔鬼的意思。”

夏侯潋依旧沉默着,双眼像枯涸的井。段叔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叹了口气,又道:“小潋,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伽蓝住持,三十年前横扫中原,无人敢挡的弑心佛陀,你的母亲是伽蓝的迦楼罗,西域的阿沃鲁,天下最锋利的兵刃。你的身体里流着刺客的血,你是天生的刺客。

“你的兄弟持厌,传承了弑心的刀法,去找他吧,小潋。去向他学习天下至强的刀术。”

夏侯潋抬起眼,漆黑无光的双眼映着段叔的面容,他沙哑地重复那个未曾谋面的兄弟的名字:“持厌。”

“不错,他住在黑面佛顶。除了住持,无人知道通往黑面佛顶的路,你只能靠自己爬上去,用绳索,用匕首,无论用什么,去找到他吧。小潋,你要代替你的娘亲,成为最强的刺客,只有成为最强,你才能打败柳归藏。”

“我明白了。”

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里,段叔看不到他的双眼,只看见他瘦削的手握着横波,那样竭尽全力,仿佛手指都要折断。段叔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命。

刺客们开始计划撤出柳州。他们打算分批撤退,夏侯潋是第一批。

他们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秋叶、段九和夏侯潋三人骑着马出了城。平野莽莽,入目是枯树老鸦,板桥石路。天际流云淡淡,像一笔极浅的墨信手一画,下头的颜色更深一点,勾勒出无尽远山。

出城一里,夏侯潋忽然勒停了马。

秋叶和段九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这几天沉默了许久,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秋叶让人轮流看着他,生怕他做出傻事。但他什么也没干,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连大门槛都没有靠近一步。他还是个孩子,谁也不能期盼一个孩子迅速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可他连眼泪也不再流,乖巧得让人害怕。

“你干什么?”段叔问道。

夏侯潋下了马,没有回答,径自跪在道旁,向柳州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子夏侯潋,在此拜别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夏侯潋与惊刀山庄,与柳归藏不死不休!”

秋叶走到他身边,“小潋,你可知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我等满手鲜血,恶贯满盈,有今日是意料之中,你何必执迷不悟?听我的,不要耿耿于怀,你该过你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柳归藏,柳归藏的子孙门徒又来杀你,何苦来?”

“师父,”夏侯潋没有回头,那跪着的背影料峭又萧索,“我夏侯潋,此生此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不结友。所有孽债,终于我身,我身既戮,一切皆休。”

冬日的平野,草木颓靡,风声萧萧。

夏侯潋的话,是誓言,也是惩罚。

秋叶看着夏侯潋站起身,从他身边离开。

凛冽的冷风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的发丝,那一身破旧的黑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这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孩子,就这么被哀痛和仇恨硬拔着长大。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秋叶的心狠狠地抽痛。

那双眼属于一只受伤的孤狼。

秋叶知道,当它伤愈的那一刻,它会带着利爪和獠牙从远方归来,向所有践踏那个刺客的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