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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为所动,甚至直接打断了他:“我让你重算这账,听不懂吗?”

“……”

赖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没料到。

他暗暗看了陆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都已经认错了,按理说陆锦惜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怎么还要叫赖昌算账?

陆锦惜却似没看见他们的疑惑。

手中转着那茶盏,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放平了声音:“赖管事,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再算错了。”

这话里,藏着警告。

赖昌听了,心惊肉跳,隐隐觉得有几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问题在哪里。

那一刻,他麻着胆子,战战兢兢开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面上按窑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猪油蒙了心,以次充好。两套茶具两壶两海十六盏四个小盖钟,只值银九钱……”

这都是他当时差人采买时候,算了个一清二楚的。

单单这两套茶具,就能攫下一两三钱银!

因陆锦惜有言在先,赖昌原还想撒谎抬个价儿,可都没敢说。他以为这一次应该妥帖了,没想到……

陆锦惜注视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轻飘飘的:“你算错了。”

“不可能——”

赖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驳。

“啪!”

一盏青瓷小盖钟一下砸到了他面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动静,可比之前摔账本要大得多。

赖昌差点吓没了魂儿,香芝更是低低惊叫了一声,退了好几步。

唯有薛廷之,身体紧绷,还坐在椅子上,抬眸看着陆锦惜。

陆锦惜却还是那漫不经心模样,好像刚才摔了小盖钟的人不是她:“我说你算错了,你便是算错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先前搁在几上的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拿了,在手里把玩。

赖昌一看,心里顿时“咯噔”的一下。

陆锦惜一双秋水似的眼眸看着他,眸光里竟然染上了几分玩味,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青玉笔山,被她手指勾着,转了一圈。

她声音里藏着一点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透。

“赖管事你再算算。”

“别着急。”

“这回你要再错了,这东西往哪里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赖昌听了,再一看她手里笔山,简直吓得头皮一炸!

这架势……

他要再敢算错一次,铁定朝自己脑门儿上招呼啊!

可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算错了!

总不能他没克扣的也算进去吧?

赖昌颤着手,扯了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使劲儿地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没留神间,目光朝下一落……

满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后,白得浑浊的瓷胎断面就露了出来,深青色的釉质上偶有几个覆盖着的小黑点。

这……

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那真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赖昌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个龟孙子养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简直坑到老子身上来了!”

他的确是负责采买,也的确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钱银子的物件儿买成个几文的糊弄人啊!

东西买回来,他是看着的。

可去送东西的,都是那些个小厮啊!

一开始赖昌是隔得远,根本没看见陆锦惜手里那青瓷茶盏,是什么情况。如今在他面前摔碎了,他才看了个明白。

这就是个撑死了十文钱的物件儿!

难怪二奶奶说他“算错账”。

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笔,都还差着一截儿银子呢!

摆明了是送东西的那几个王八蛋,连充好的“次品”都给顺了,换上了“更次”的!

府里这种一层层剥下来的事情不少见。

赖昌也不是傻子,见得多了。

刚才他是没想到这一层去,现在看这“次”得离谱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

赖昌满心都是愤怒,抬起头来,就想要跟陆锦惜陈情,可待对上陆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时就打了个激灵!

坏了……

刚才他口不择言了!

就像是被人浇了盆凉水一样,赖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下来:“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刚才……”

陆锦惜挑眉,口气冷淡:“知道哪里算错了?”

“知、知道了。”

赖昌嘴里发苦,一开始那还想糊弄陆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这青瓷小盖钟,顶多十文钱一只。都是小的办事糊涂……”

哼。

还不算是特别废物。

陆锦惜随手就把笔山扔回了几上,“哐当”地一声:“我还当要把这边角料破笔山扔你头上,你才能明白过来呢。 ”

真是要扔他头上的!

赖昌吓得一抖,都不敢说话了。

陆锦惜只一声冷笑:“真当你平日做过的手脚,我都看不出来吗?只是但凡拨下去的银钱,都是预留了多的,防备着不够。只要你会采买,让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只当没看见。”

一股凉气,直接窜了上来。

赖昌已经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极了。

他原以为……

她该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这一番话,竟隐隐与当年薛况教过他的,不谋而合!

他克制地收敛着自己的目光。

可陆锦惜依旧发现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毫不避讳,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都是这个道理。

历朝历代,也都没有绝对的“廉政”。所以陆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规矩——

“一句话。”

“我默许的,你才能贪;”

“我不许的,即便一个铜板,你吃进去,也得原样给我吐出来!”

口气里,已带了几分森然。

陆锦惜重新看向了赖昌:“以次充好,是你猪油蒙心;但叫下面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换柱把戏,还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就是你废物瞎了眼!”

赖昌这会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骂个狗血淋头,骂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绝不还口!

他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陆锦惜上辈子已经看过了太多,甚至能默写下每一个变化的流程……

毕竟处理过太多了。

甚至,有些视觉疲劳。

这一刻,陆锦惜其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烦。

乏味。

厌倦。

有的人喜欢一成不变,有的人却喜欢新鲜感。

陆锦惜很不幸,是后者。

上辈子她有事业撑着,所以可以强忍不耐,完美地把这种流程重复贯彻过上百遍,可如今……

她竟只想对赖昌说:你爱贪多少贪多少。

这感觉,突如其来,美妙得很。

陆锦惜看着赖昌,竟诡异地觉得他顺眼起来,一时没忍住,心里一乐。

当然,她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是开口时,已挂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里艳阳天:“赖管事到底伺候过大将军,没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免了你的罚,其他人你该处理的都处理掉。若晚间还没妥当,那只好请你,把铺盖卷好,趁早滚了。”

……

这一刻,赖昌脑子里,一片的恍惚。

他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只知道,脚步停下,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门外。

回头一看,门口两个年轻的小厮,正用怪异而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院内那屋里,隐约有笑声传来。

是陆锦惜。

她还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着深檀色的引枕,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刚才看着,是很吓人么?”

赖昌刚才竟语无伦次,同手同脚走出去,让她想起来都能乐半天!

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

听见陆锦惜这话,他便知道是问他的。

可是……

吓人?

他的目光,从她弯月似的眉眼上掠过,也从她荡漾着笑意的唇角掠过,心底得出的结论,却与“吓人”完全相反。

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与他的母后匹敌。

甚至……

连心思也不差。

都是克扣贪墨了东西,赖昌免于受罚,还能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下人,看似很幸运;可实际上……

被惩罚的和没有受惩罚的其他下人,都会对赖昌不满。

同罪不同罚,最容易引起不平。

受罚的也许以为自己当了不受罚者的替罪羊,也许以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们的怨恨,不会落到高位者身上,只会落到距离他们近的、且同样该受罚的人身上。

薛廷之的记性,其实不差。

他还隐约记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后,也是这么轻轻地饶过了新封的卫昭仪,她的堂妹。

那时,卫昭仪感恩戴德。她也许以为,皇后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饶她。

可仅仅一个月后,她就进了冷宫。

是身边的宫人,揭举她行巫蛊,意图咒害德皇贵妃。

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宫里,这一位昔日的宠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谁的手里……

不过,兴许想不明白,会开心一些。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又静止下来。

薛廷之的目光,很克制,小心而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锋锐,掩住了自己心里的利刃——

因为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后的。

论心机……

一点不比他出身卫氏的母后逊色。

若杀鸡儆的是他这只“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掌控……

也许他得换个想法了。

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没有与陆锦惜对视。

他斟酌了片刻,开口说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话中的恭敬不变:

“您素日仁善,并未在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骤然发难,赖管事被您吓着,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想必忧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无措、心神恍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