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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无庸会意,于是淡笑。

四爷就从没对人好过。

因为四爷从没对他自个儿好过,一日一日都是熬过来的啊。

谁知道他苦?

他不说,自也不会有人觉着他苦。

于是那苦,就含在他自个儿嘴里,哽在喉咙里,吞不进,吐不出,直把自个儿憋成支黄连。

就像是当初沈恙要的条件,四爷答应了,又叫他去屏风后面,若沈恙真敢做什么,只怕当时就要人头落地。

那时候,高无庸可紧张得很,又担心自己看些什么不该看的,惹恼了人。

好在,事情有惊无险,沈恙保住一条命,张二夫人怕却误会了四爷。

可又算是什么误会?

他们家四爷,该!

顾三再要紧,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兴许……

有那么一些特殊。

苏培盛最爱抱怨的一句话是:老觉得咱家爷对张二夫人不一样,你说我这是把张二夫人摆到哪个位置呢?

他比了一个手指,道:“是年大人跟隆科多大人呢……”

又比了一个手指,道:“还是府里头的……”

“住嘴。”

这时候,四爷恰好从屋外头进来,眼底透着星星点点寒意,吓得苏培盛一骨碌趴地上去了。

高无庸听了一耳朵,也不敢说自己没错儿,跟着跪下去。

胤禛只冷冷叫苏培盛自己掌嘴。

那怕还是苏培盛这许多年来头一回办错事儿、说错话儿,还被主子爷给责罚。

巴掌声响亮,一巴掌接着一巴掌落到苏培盛脸上,高无庸有心求情,被苏培盛递了个眼色,终究没说话。

过了约莫有十好几下,四爷从佛龛里取出一卷经书来,才翻开,似乎嫌他吵了,便道:“滚出去吧。”

这一下,苏培盛才告罪出去。

高无庸留在屋里伺候,却发现四爷手指就停在一句上头,动也没动一下。

当晚回去,高无庸带了大内秘制的药膏去看苏培盛,只道:“让你成日里嘴上没个把门的,终于出祸事了吧?”

岂料,苏培盛竟不以为意,反嘿嘿笑道:“你可是不懂了吧?今儿我是说错了,可往后办事儿我错不了了啊。”

“此话怎讲?”

高无庸难得觉得有意思。

可一转眼,他便知道自己问多了。

事情太简单了。

苏培盛穿着白色中衣,脚底下靴子都还没脱,只管把左右两手手指头伸出来,并了这么一下:“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是这两个。”

从来苏培盛都是个乖觉伶俐的人,自此以后还真没出过什么差错,尤其是对着顾怀袖,倒像是对着自己半个主子。

高无庸也是一清二楚,可四爷从没有过这样表示,苏培盛这胆子未免太大。

有时候,高无庸觉得他是踩在铁索上头。

可偏偏,苏培盛没出过事儿。

府里年主子对顾三身份的事儿一清二楚,那一年她没了孩子,四爷去圆明园,带了入府多年的格格钮祜禄氏,连着四阿哥弘历一块儿去。年主子问及,知道四爷要见张二夫人的时候,便带了几分奇怪的冷笑,可过没一会儿又哀戚下来。

她终究只是挥了挥手,叫他们滚。

圆明园里,那会儿还没建起来,有些简陋。

四爷一早叫人递了消息,叫顾三来见,却没想一面处理公务,一面等人,却是白候了一上午。

把几本奏折往案上一扔,事儿都没了,她顾三还磨磨蹭蹭不来,四爷心里就上了火,上了火就得泻火。

去钮祜禄氏处用过饭,顺便就在格格那边歇下。

奴才们耳朵都灵,可宫里头这种事就从没避讳过,大家听了都当没听见,那位后院的主子受了宠,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也不遮掩。

四爷就跟钮祜禄氏在帐子里戏鸳鸯,袍子都脱了半茬儿,正在得趣之处,外头便又傻货来报说是人来了。

不知道的人听了只知道是“人”来了,到底是哪个人来了却还不清楚。

四爷当时在帐子里咒骂两声,直斥这人没眼力见儿,奴才脾性比主子爷还大,回头得紧些皮。

可按着张二夫人也快进来了,顾不得许多,说是事儿要紧,忙叫人穿衣裳,外袍是一面走一面穿的。

到了厅中,果见顾三低眉敛目站着,四爷那脸色就黑了一半,展开了双手叫奴才们把衣裳扣好,又收了收箭袖,这才坐下来叫她回话。

高无庸想想那场面,也真是够滑稽,忽然想起曹操赤脚见那个谁来。

不过,当今皇上,便是那个时候忌惮上张二夫人,也开始明白风向的吧?

钮祜禄氏倒是个聪明人,不曾说什么话,带了四阿哥就走,如今也该她这样本分的人当太后。

高无庸又拨了拨香灰,看向放在一旁的匕首、鸩酒、白绫。

一炉的香便快烧完了,残灰都堵在里面,像极了在雍亲王府的那个晚上。

那是张二夫人那个厨子被斩的晚上。

四爷与年主子在一块儿,才*过,只叫年主子念佛经,还待要做些什么,晦气的张二夫人便候在外头了。

四爷只一句话:叫她滚。

年主子却还有些于心不忍,可转眼又只能陪着四爷亲热。

有时候觉得年主子是个心狠的,可有时候又觉得她没黑到家,因而最后只能死在翊坤宫。

死前,年主子还见了张二夫人一面。

那时候,人是苏培盛送走的。

可苏培盛回来说,他犯了欺君之罪。

年主子的下场不大好,不过这个晚上是不知道的。

张二夫人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不是在府外,是在院子外头,台阶前面,距离屋子并不远。

这也是苏培盛作的主张,将人给放了进来。

张二夫人也不说自己来干什么,仿佛她往那儿一候,四爷就知道她求的是什么一样。

实则,四爷似乎也真知道。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外头下了雨,年主子都睡过一觉了,主子爷起身时还在半夜,捧了手炉,便问:“她还等着?”

高无庸于是小心翼翼上去说:“还等着,外头下雨,冷得厉害。”

四爷于是一挑眉:“冻着她。”

屋里暖暖和和,安安静静,没人敢说话。

张二夫人还在外面。

于是,胤禛又道:“方才爷不是叫她滚吗?”

苏培盛又跪了下来:“张二夫人她……”

“也就是个犟脾气,看她能撑到几时,人都死了还想要个尸首!”

四爷面皮都没动一下,叫人端了碗茶来吃。

高无庸瞅了外面一眼,挂着灯笼,雨幕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确有一道影子杵在外面动也没动一下。

端着茶,胤禛就走到接着廊边的檐下看着,似乎颇觉有趣。

过没一会儿,四爷便叫人给他披了大氅,打了伞,朝着庭中去,站在台阶上,就低眼看着张二夫人,道:“求爷办事,也该有个求爷的模样,是也不是?”

张二夫人身子似乎抖了一下,高无庸手里提着的宫灯也闪了一下。

雨珠淅淅沥沥掉下来,地上溅起一团一团的水花。

顾怀袖浑身都湿了,嘴唇颤了颤,开口涩声道:“奴才……”

“跪下。”

胤禛打断了她的话,只有这两个字。

跪下。

对高无庸与苏培盛来说,这真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字眼。

可当时的张二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苏培盛说他又不记得了。

高无庸想想,也不记得了,却不知是不愿意想,还是真不记得了。

四爷见她没动作,又慢声重复了一遍:“跪下。”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张二夫人终于跪了下来。

她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气,甚至抽去了脊梁骨,伏在了雍亲王跟前儿。

四爷捧着手里,那手还是温温热的,伸出去便掐她下颌,面无表情道:“当奴才,好好听话。”

张二夫人没说话。

胤禛似觉无趣,便又放了,只把手炉砸到顾怀袖面前,还是那句话:“滚吧。”

当啷一声,被雨落的声音掩映在夜色之中。

香炉坠地,香灰全落出来,一如胤禛这一生最后的一刻,珠串坠地。

惨白还带着余温的香灰撒落雨中,很快被脏污的水给浸湿,贴在地上,像是几条难看的虫子。

当时四爷没发作,回去生了好大一通火气。

苏培盛个嘴碎的,又说了,还以为当时四爷要把张二夫人拽到榻上去呢。

高无庸全当自己没听见。

只是如今,一切都想起来。

高无庸抽了匕首出来,仔细用袖子擦了干净。

香炉里最后一缕檀香,幽幽地尽了,只余下满炉残灰。

他一刀割了自己脖子,看见自己的血出来涌满整个香案,过了一会儿才一下扑倒在案上。

香炉被撞倒。

到底四爷与张二夫人,是谁对不起谁,谁背叛了谁,又是谁心狠手毒,罪有应得……

似乎,都不要紧了。

苏培盛常思索张二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可如今也都不要紧了。

说不清的。

又何苦说清?

但怕是没长过心的四爷遇见了寡情的顾三,到被背叛那一刻,他们家主子爷才知道什么叫剖腑剜心吧?

兴许那时候,四爷才知道,他自个儿原是有心的。

闭上眼的那一瞬,高无庸看见那惨白的炉灰,被自己颈中冒出来的鲜血,渐渐浸染成殷红。

其实,他一直觉得……

弑君的,从来不是张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