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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棵百年的老槐, 冬日树叶凋零,余下光秃秃的粗壮枝干。

枝桠斜出,影子落在江白砚眼底, 幽暗难明。

被禁锢在小小的昏暗空间里, 施黛想要避让, 却无路可退。

嗅见熟悉的冷调香气, 她稳住心神:“什么意思?”

按住她后脑的手掌略微收紧, 江白砚闭眼再睁开, 遮掩不可告人的欲:“倘若……”

他最擅谎言。

此刻把话半真半假说出来, 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倘若我是个对你心存恶念的奸徒。”

江白砚缓声道:“刻意接近你、讨好你, 待取得你信任,对你下此狠手——你当如何?”

完蛋。

完蛋完蛋!

施黛尚未开口, 一旁的白狐狸已然尾巴竖起,心底警铃大作。

它清楚江白砚的本性,明白此人骨子里算不得善茬,当着施黛的面说出这番话……

他他他、他不会真要动手吧?

鼓起勇气绷紧身体,阿狸做好随时给他一爪子的准备。

背着光,江白砚整张脸陷在阴影里,半明半昧。

最初的惊愕渐渐止歇,施黛平复下剧烈心跳,让自己保持冷静。

江白砚其实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拔剑诛除妖邪时, 杀气强悍无匹。

但这份危险从未对施黛展露过——

被抵上树干时, 她在江白砚身上罕见地感知到了危机,虽然仅在短短一瞬间。

施黛本能地心生警惕。

可她定睛再看, 江白砚周身的进攻性消散殆尽,似笑非笑瞧着她, 唇角轻勾。

仿佛他所做所言,只是个玩笑。

“我行于苗疆时,曾见过情蛊。”

江白砚温声:“所谓‘情蛊’,不似传闻那般神奇。归根结底,是让蛊虫填满人的大半个脑子,没了脑子痴痴傻傻,只能依附于下蛊之人。”

与施黛并肩同行时,他想过情蛊。

如此,她便可一心一意凝视他一人,乖驯柔软,与旁人再无相干。

然而下一刻,又记起施黛秀润的杏眼。

被下情蛊后,无异于任人摆布的傀儡。

江白砚记得在苗疆见到的男人,百般乖顺,千般服帖,依偎在蛊女身侧,双目是空洞的黑。

他觉得,施黛不应有那样的眼睛。

“那男人路见不平救下蛊女一命,却因待她无意,被下情蛊。”

江白砚道:“你看,善心不总有善报。恶人起了歹念,有无数种办法让你留在他身边。”

施黛沉默须臾。

施黛恍然点头:“我知道。比如关小黑屋拿铁链锁着,或是把人做成傀儡娃娃,让她一生一世乖乖听话。”

她想了想:“还有种法子,是全心全意对她,渗透进她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叫她再也离不开自己。与此同时离间她的所有亲人朋友,她变得孤苦无依,就更依赖唯一的爱人了。”

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谁没看过几本小说。

强制爱的故事是经久不息的潮流,施黛试着看过几本,对主人公的操作了熟于心。

侵占,独享,威胁,恐吓,小黑屋。

平心而论,她不喜欢。

看小说或许还能找找刺激,放现实里,很难有人愿意接受吧?

她选择直接报官。

既然那人对小黑屋情有独钟,不如送他去牢里了却心愿。

江白砚:……

听施黛轻车熟路小嘴叭叭,他一时无言,心生古怪的错觉。

——听起来,施黛为何比他更懂。

被施黛一搅和,僵持的氛围松了大半。

江白砚无可奈何般轻笑:“你从何处知晓的这些?”

施黛直言不讳:“话本子里呀。”

顿了顿,又不服气似的继续道:“就算不看话本子,我也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又不是三岁小孩,哪会轻而易举被人骗得团团转。”

江白砚轻哂,没说话。

施黛倒是来了兴致,顺着话题往下走,没一点儿害怕的意思:“按你说的,如果你是个对我心存恶念的奸徒,接下来,你又如何?”

她眼里有新奇的意趣,大概只当这是玩笑。

江白砚半垂下眼:“在长安西郊,我有一座宅院。”

是他用来折磨人的地方。

有时日子过得无趣,江白砚寻得当年闯入江府的黑衣人,百无聊赖之下,把他们带入宅院地下囚禁。

西郊人迹罕至,地下更是与世隔绝。

所有的痛哭与哀嚎,尽数不为外人所知。

江白砚起初觉得有趣,学着邪修对他的所作所为,在杀手们身上如法炮制。

针刺,鞭打,割肉,取血。

杀手惨叫求饶的模样切实取悦过他,渐渐地,江白砚又觉无趣。

他更喜欢酣畅淋漓的血与痛,温水煮青蛙,是浪费时间。

久而久之,大宅荒废下来,如今的他更习惯速战速决。

“西郊的大宅。”

指尖悄然勾起施黛一缕散落的长发,江白砚贪婪摩挲:“倘若将你藏进去,就不会被旁人发现吧?”

宅院被他精心布置过,与当年的江府大差不差。

江白砚曾近乎病态地回忆每一处细节,丈量每一寸长度,令它和江家如出一辙。

是座漂亮的院子,很大。

不想她对旁人笑,也不想她待旁人好。

像施黛这样的人,只有牢牢留在身旁,才不至于被别人夺走。

地下太脏太暗,施黛不会喜欢。

若将她囿于院子里,以防逃跑,许要如她所言,用上铁链锁铐。

转念一想,却觉铁链硌人,磨得皮肤生疼。

曾被邪修禁锢多年,其中滋味,江白砚心知肚明。

这般想来,渐生迟疑,施黛最怕苦和疼。

压抑的欲念聚在眼底,凝成一片浓稠黢黑。

语毕,江白砚听施黛一声轻咦。

施黛:“你在城郊还有座房子?”

江白砚:“什么?”

“你从没告诉过我嘛。”

施黛眨眼:“什么时候买的?很贵吧?漂亮吗?”

长安城寸土寸金,江白砚居然能有一套房产。

想来也对,他是镇厄司里的后起之秀,以前还接过不少除妖的通缉令。江白砚杀的全是恶妖,赏金之高,是令人瞠目的程度。

连新年红包,这人都是好几倍送她的,显而易见不缺钱。

江白砚:……

江白砚逐一回答她不合时宜的问题:“两年前买的,价格尚可。”

说到这里,他多出一丝戏谑的笑:“漂亮,也不漂亮。”

施黛没听懂:“什么意思?”

桃花眼微微弯起,江白砚垂头看她,尾音是恶劣的轻:

“寻常住人的话,自是漂亮。若将某人囚禁其间……大抵不怎么漂亮了。”

被他一句话噎住,施黛愣了下。

旋即她噗嗤笑开:“房子漂亮的话……包吃包住吗?我能每天睡懒觉吗?哦对,你做饭很好吃。”

说到这儿,施黛忍下笑意,佯装一本正经:“关着我,宅院里请不了厨子。请问这位‘居心叵测’的恶徒,愿意给我做饭吗?”

施黛从不怕他。

即将出口的狠话含在舌尖,被她如此发问,成了一串断线的珠,分崩离析。

思绪良多,到头来只回她一句:“愿意。”

视线落在她脸上,像在确认什么,江白砚问:“你不怕?”

保持着将施黛困在树下的姿势,哪怕是低柔的问句,也显出沉重压迫感。

施黛回答得很诚实:“如果别人这样对我,我当然不可能放松。你的话——”

她问:“你会伤害我吗?”

比起疑问,更像反问。

江白砚微阖双眼。

贪恋与理智纠缠不止,他将指甲陷进掌心软肉,终是松开覆在树干上的右手:“不会。”

后退的同时,听施黛问:“你的酒醒了?”

江白砚:“……醒了。”

夜风里,传来施黛含笑的一声“嗯”。

紧接着,是更为猛烈的疾风——

毫无防备。

江白砚不过晃神,被人向后一推。

为了把他最快撂倒,施黛用了好几风符。

寒风呈四面夹击之势,凝出巨力,将他裹挟倾陷,向后倒去。

后脑即将着地时,风声骤然减弱,虚虚托住江白砚身体,没生出疼意。

电光石火,施黛反身压下。

她的手紧攥一张雷火符,扣住他手腕的脉门。

对峙逆转,江白砚长睫倏颤,在汹汹战意里,竭力克制还击的本能。

这个姿势有些暧昧。

两人坐在河边,施黛趁他失神,挥出准备多时的风符,把江白砚推倒压下,动作一气呵成。

因要将他桎梏,她不得不靠得更近,坐在江白砚腿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稍纵即逝,施黛哪想得了那么多。

反攻顺利得超出想象,江白砚没有反击和挣扎。

她轻挑起眉,露出一颗虎牙:“运气不好遇到那种人,我会这样吧。”

这笑意灵动又狡黠,河中烛火映在她眼底,染出细碎金光。

像幅朝气飞扬的画,撕裂夜色,直入眼底,声势浩荡得不讲道理。

江白砚听懂她的意思。

这是在回答那句“你当如何”。

分不清是施黛身上的淡香太过摄人,还是她那一笑实在灼眼,思绪混沌间,他连声音都变得喑哑:

“符箓,准备了多久?”

施黛很诚实,居高临下打量他:“从你把我抵在树上开始。”

江白砚笑笑:“之后说的话,是为让我放下警惕?”

施黛眼珠一转:“想吃你做的饭,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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