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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轲的声音接而响起:“怎么伤成这样?”

施黛扭头,看见她娘。

孟轲身着简易常服,长发随意挽起,垂头见着满地污血,倒吸口气。

施黛主动小跑上前:“您和爹爹怎么来了?”

“我们不是在查江南神棍的事吗?”

孟轲努努下巴,示意与施敬承交手的凌霄君:“查着查着,觉得他和百里氏有关系,便来拜访了。”

没成想刚入百里府,就听闻这地方发生了大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巧不成书。”

孟轲笑笑,把几个孩子上上下下端量一遭:“没出事就好。”

她说着掀起眼皮,望向交手的两道身影,有些纳闷:“怎么了?和他打这么久。”

学过点儿武,孟轲看得出来,施敬承没用全力。

要破心魔,击散凌霄君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施敬承却有意放缓动作,似乎并不急着将其斩杀。

她心下不解,定神再看,忽地屏息。

孟轲没再说话,敛笑沉下脸,看向江白砚。

后者半垂着眼,辨不出喜怒。

施黛有点懵:“怎么了?”

先是江白砚,再是她爹娘。

他们在凌霄君身上,探出了什么猫腻?

再看沈流霜与红裙阵师,和施黛一样面带茫然。

恰在此刻,经过数轮交锋,施敬承的刀锋没入凌霄君心口。

心魔本体被破,白玉京八方剧颤。

玉树上的眼球渗出血泪,座座琼楼颓圮坍塌,露出墙中交叠的残肢与血骨。

脚下的触感渐渐绵软,施黛低头,见到满地鲜血。

宛如一个巨大的血池,血水从地砖缝隙里汩汩溢出,泡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尸骨,腥气扑鼻。

凌霄君颓然瘫倒在地,并未如伪神那般化作血肉,而是溶解消散,成为无数飘飞的金色光点。

五色祥云散作血雨,落下第一滴时,施黛听见百里泓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睁眼,她回到漆黑的刀堂。

百里泓的哀嚎犹在耳边,透过破窗而入的月色,施黛看清蜷缩在角落的人。

与心魔境中的投影相差无几,百里泓形貌狼狈、状若癫狂,双手抱头蹲在阴影下,瑟瑟发抖。

其他人也从心魔境离开,一时间,屋里挤满近二十人。

短暂的沉默。

红裙阵师气势汹汹,灵线翻飞,逮着距离最近的聂斩就冲:“你们几个,别想跑!”

她身旁的高壮青年龇牙咧嘴:“老实点!”

也有人惊呼:“施敬承!是施大人!”

刀堂乱作一团,一道小小的、被剪成刀刃形状的皮影藏在暗处,蟒蛇一般,悄然前行。

它的目标,是百里泓的心脏。

皮影逶迤,即将触碰到百里泓脚边,冷不防地,被一只生有厚茧的大掌轻轻捏住。

操控皮影的秦酒酒愣了神。

男人直起身,青衫如竹,萧萧肃肃。

拇指轻叩皮影边缘,施敬承温声:“如今还不能杀他,我们有要事相问。”

他撩起眼,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藏匿身形的秦酒酒,轻缓笑道:

“以镇厄司的大名做担保,百里泓死罪难逃。这一点,你们不必忧心。”

被轻飘飘看上这么一回,似有刀锋抵上脊骨,定神望去,对方却又笑得温和,如沐春风。

秦酒酒指尖一抖,差点没握紧剪刀。

仇人就在眼前,聂斩刚想趁乱突袭,一个“刀”字尚未出口,被红裙阵师捂嘴噤声。

儒生以言灵作为进攻手段,一旦说不了话,他满身绝技没了用武之地。

谢允之拔刀的右手,亦被莫含青按住。

“窗边那人,”莫含青低声,“是施敬承。”

大昭最强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敌不过。

三个字如雷贯耳,谢允之愕然:“镇厄司指挥使?”

放眼大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执意除掉百里泓,是因在豪族的压慑与贿赂下,官府必定竭力保他。

这么多年来,诸如此类的先例屡见不鲜。

但施敬承是朝廷的人,位高权重,素负盛名,破过不少冤案大案。

正如他所言,足以代表“镇厄司的大名”。

“百里泓。”

与窗边的青衣人对视,谢允之喉头微动,黑目沉沉:“死罪?”

“他的心魔境里,处处尸山血海。”

施敬承坦诚道:“说明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心魔是意识的投射,做不了假。

由尸骨堆砌的“白玉京”,是百里泓明晃晃的罪证。

觑向神志恍惚的百里泓,施敬承道:“杀他之前,总要盘问清罪行,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谢允之垂头不语,任由镇厄司的术师为他戴上镣铐。

犯人被押入镇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与皮纸,莫含青的灵线,以及谢允之的刀。

红裙阵师看着聂斩,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张嘴最让人头大,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谢允之忽然开口:“我听闻傩师可动用仙灵之力,沟通阴阳。”

他没叫“湘小姐”,而是唤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谢允之艰涩问,“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动。

答案是可以,只不过成功的概率很低。

当初侦破傀儡师一案时,沈流霜就曾帮过小黑,让他见到多年前残留的记忆。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足以给予宽慰。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们想见崔大人?”

“我们全入了镇厄司大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来。”

谢允之哑声:“最后……试这一回,可以吗?”

到最后,他的语气堪称乞求。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铁石心肠之辈,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你等着。”

她言出必行,转身去寻越州镇厄司的领头人。

施黛站在谢允之四人身旁,小声安慰:“叶晚行亲口承认了当年的罪行,百里泓又被查出与这么多命案有关——”

想起犬妖和镜女,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镇厄司判案从不迂腐,你们一定是从轻处理。”

莫含青面无血色,仍有闲心勾唇一笑:“谢你吉言。”

聂斩呜呜想说什么,奈何嘴里被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流霜没过多久回来:“他们同意了。条件是,在刀堂里尽快办完。”

她轻抚傩面具,把刀堂环视一圈:“提前说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遗物是什么?”

谢允之道:“试试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后又来到他掌心的斩心刀。

若说有什么物事寄托着崔言明的执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杂,不利于施展术法。

与几个负责看守的镇厄司同僚来到廊间,沈流霜凝神静气,迈开禹步。

禹步状若星斗,每行一步,皆有灵气溢散,于足底晕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诀,沈流霜半阖双眼:“闻颂妙真言。”

逝者的遗物上,或多或少附着生前的念想。

当这份“念”足够强烈,与傩术呼应,可以重现当时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么?

最后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斗,点点白芒织连成线。

那把靠立于墙边的直刀,轻轻颤动一下。

右拳攥紧,谢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湿半边侧脸。

秦酒酒眼眶泛红,莫含青怔怔不语。

聂斩一动不动,一反常态地很安静。

记忆里,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样。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笔批阅案宗,不慎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眉心微蹙。

几个孩子坐在不远处看书,听闻动静,莫含青关切问:“是昨天的伤?”

崔言明以斩心刀的身份惩处大凶大恶之辈,有时遇上身手不错的练家子,难免受伤。

昨天夜里他回家,右臂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谢允之温声:“要重新擦药吗?”

受伤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没事,小伤。”

“崔叔行侠仗义这么辛苦。”

聂斩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呢?”

斩心刀的身份,只有他们几个孩子知晓。

这明明是个巨大的殊荣,崔言明却让它成了严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摇头:“不方便。”

“崔叔会刀法,还知道四书五经,什么都懂。”

莫含青双手托腮,小声说:“好厉害,不像我们。”

不像他们,瘦瘦小小,个个狼狈。

对于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边高悬的月。

与之相比,他们几个孩子平庸得黯淡无光,日日眺望月亮,得来几缕明亮的清辉,便心满意足。

听见莫含青的低语,聂斩垂下脑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在一群孩子里,他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从没上过学堂,连认字都难。

“这是什么话?”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们。”

聂斩:“怎么会?”

“我不如含青心细,书房常常一团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赋,刀谱上的招式,允之比我当年参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说:“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斩聪明,学什么都快。”

他说罢笑笑:“如此看来,我与你们的确不像。”

话音方落,窗外传来烟火绽开的声响。

越州民风开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点烟花燃爆竹,与街坊邻居同乐一番。

崔言明侧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面部线条柔和如水。

每当他遥望越州,都会露出类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聂斩看来,崔言明很喜欢越州。

这里繁华热闹,入夜总有明灯千百,亮如白昼。

譬如此刻,万家灯火与天边星点遥相呼应,明亮绮丽,好似梦境。

聂斩朝窗外看得出神,听崔言明问:“喜欢吗?”

顷刻回神,瘦小的男孩点头:“嗯。”

他诚实回答:“很多灯,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实很喜欢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织,让人心安。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斩只能蜷缩在城郊的破庙,每每入夜,仅有一轮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聂斩渐渐习惯隐在黑暗中——

像他这样脏兮兮的流浪儿,夜半行在街边,徒惹人厌烦。